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之上,像一枚沉默的银色信标,划破云层。舷窗外,是翻滚无垠的云海,厚重,绵软,仿佛大朵大朵凝固的白色浪涛,永恒地悬浮在蔚蓝的穹顶之下。
阳光慷慨地、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穿透小小的圆形舷窗,将整个机舱内部浸染成一片暖融融的金色。
光柱之中,能看见细微的尘埃缓慢浮动,如同拥有了生命的精灵。
过道上投下斑驳的、随着飞机轻微颠簸而不断变幻形状的光影,悄无声息地移动,如同时光本身静谧的指针。
沈知时盖着那条灰色的薄毯,睡得异常深沉。
毯子之下,是两人共享的、交融的体温,承载着不久前那个无声的守护动作所带来的余温。
他眉宇间平日里习惯性蹙起的纹路被彻底抚平,呈现出一种近乎纯粹的、毫无防备的松弛。
呼吸均匀而绵长,带着一种能感染周遭的、令人心安的节奏。
阳光跳跃着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将那些冷硬的线条柔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看起来竟有几分罕见的、柔软的稚气。
林叙的目光,早已从窗外那壮阔却单调的云海上收回,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安静地、久久地落在沈知时沉睡的面容上。
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小片扇形的、细密的阴影,随着他平稳的呼吸,极轻微地颤动着,宛如栖息在花瓣上的蝶翼,正做着恬淡的梦。
林叙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并未消散,反而在这样专注的凝视中,沉淀得更加真实。
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冬日暖阳熨帖过四肢百骸的平静与满足感,温吞地充盈着他的胸腔。
昨夜那场几乎将他灵魂撕裂的情感风暴,十年间辗转错过的苦涩与挣扎,所有尖锐的痛楚与迷茫,仿佛真的被这高空纯净的阳光和身边人安然沉睡的气息,一点点地、温柔地抚平了皱褶。
就在这时,沈知时的睫毛如同被风惊扰的蝶翅,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似乎是被逐渐变换角度的光线所扰,抑或是沉入浅眠时感知到了外界的什么,无意识地在柔软的毯子里蹭了蹭脸颊,寻找到一个更舒适的角度。
然后,那覆盖着阴影的眼睑缓缓抬起,露出了其下那双初醒时尤带迷蒙的深邃眼眸。
那双眼,平日里是深潭,是寒星,总能轻易洞穿人心。
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江南水乡清晨的薄雾,氤氲着未散的睡意,视线有些失焦地、缓慢地移动着,带着刚脱离睡梦的慵懒与茫然。
然后,这茫然的视线,毫无预兆地、直直地撞进了林叙未来得及收回的、盛满了未加掩饰的温柔与专注的目光里!
时间,仿佛真的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延展,继而凝固。空气里漂浮的尘埃似乎也停止了舞动。
林叙脸上那抹宁静的笑意瞬间僵住,如同被骤然定格的画面。一股热意“轰”地一下涌上,迅速从耳根蔓延开来,烧过脖颈,让他感觉脸颊滚烫。
被抓包的羞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想要立刻移开视线躲藏起来的本能,如同条件反射般攫住了他。
躲开。像过去十年里每一次眼神即将交汇时那样,迅速地、狼狈地躲开。
然而,就在视线即将仓皇逃窜的前一瞬,身体里另一个新生的、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声音,阻止了这惯性的退缩。
昨夜那句带着卑微祈求的“不要再躲我了”,和那个用尽了他积攒十年所有勇气才得以完成的拥抱,如同两只无形却有力的手,稳稳地按住了他想要瑟缩的肩膀。
他的目光只是不受控制地闪烁了一下,像受惊的萤火,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和强自镇定的努力,那抹绯红更是将他此刻的心境暴露无遗。
但终究,他的视线没有移开。
他微微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微颤的勇气,迎视着沈知时那双瞳仁里的迷雾正逐渐散去、恢复清明的眼睛。
沈知时显然也愣住了。刚睡醒时笼罩全身的慵懒屏障,被这直白的、不再含有任何闪躲意味的对视瞬间击碎。
林叙眼中尚未完全敛去的、如同注视着稀世珍宝般的温柔专注,与此刻被抓现行后显而易见的羞赧慌乱,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直击心脏的吸引力,让他一时忘了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
机舱内引擎的轰鸣、后排偶尔响起的低语、空乘推着餐车经过的细微响动……
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潮水般退去,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狭小的座位空间里,只剩下彼此眼中清晰映出的、小小的倒影,以及胸腔里那逐渐同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的擂鼓般的心跳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的几秒钟,沈知时才似乎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以及喉咙里丢失的声音。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低沉而性感的沙哑,极其自然地开口,打破了这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充满了微妙试探与暧昧的氛围:“……飞多久了?”
一个问题,寻常得像任何一个刚醒来的旅客会问的,却巧妙地绕开了刚才那场无声交锋的核心。
林叙的心跳还在失序地狂跳,听到问话,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快……快两个小时了。” 他的声音比预想中要平稳一些,只是尾音处泄露了一丝难以完全控制的、细微的轻颤,像琴弦被拨动后最后的余韵。
“嗯。” 沈知时应了一声,很轻。但他的目光却依旧胶着在林叙脸上,没有丝毫要移开的意思。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审视、探究或冷静的评估,而是染上了一种全新的、带着温度的关注,像阳光融化冰雪后,露出底下温润的土地。
他似乎想说什么,唇瓣微动,却又没有立刻发出声音,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重新认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林叙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脸颊的温度持续攀升,几乎要烧起来。
他放在毯子上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揪住了柔软的毯子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微微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试图遮挡住眼底过于汹涌的情绪,掩饰自己无处安放的窘迫。
沈知时看着他微红的、几乎透明的耳尖,和他那泄露了内心紧张的小动作,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稍稍坐直了些身体,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脖颈,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的目光顺势扫过林叙依旧悬吊在胸前的左臂,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和了些,带着清晰的关切:“手臂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再请空乘送杯温水过来?”
“不疼了,真的。水……水还有。” 林叙连忙摇头,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伸手指了指小桌板上那杯只喝了一小半、已经变得温凉的清水。
“那就好。” 沈知时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从林叙身上完全离开。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充满拉扯的张力,反而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意。
然而,一个在此之前被各种紧急状况和激烈情绪所掩盖、却始终潜藏在心底的问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毫无预兆地在沈知时的脑海中荡开了清晰的涟漪。
昨夜之前,在紧张的项目救援中,他只知道林叙是作为外聘的结构专家被紧急征调而来。
那么,项目结束了呢?这个如同山间清风、又如惊弓之鸟般的人,要去哪里?是回到他原来那个不知在何方的城市,继续他漂泊的生活?还是……?
沈知时的心跳,因为这个突然浮现的问题,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随即被一种陌生的、带着些许涩意的紧张感攫住。
他发现自己对这个答案的在意程度,远超乎他自己的预料。
那是一种混合了不确定性的忐忑,以及一种……不愿再次面临分离的、隐秘的恐慌。
他必须知道。现在就要知道。
他重新转过头,目光变得认真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沉静的探询,聚焦在林叙脸上:“项目的主要野外工作和紧急抢险阶段算是告一段落了,后续的数据分析、报告撰写和归档,重心会转移回后方研究所。” 他顿了顿,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最恰当的措辞,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白、也最无法迂回的问法,“你……之后有什么安排?是回……你原来的地方吗?”
“原来的地方”这几个字,他说得有些迟疑,带着一种不愿触碰却又不得不面对的谨慎。
林叙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在此刻、此地,突然问起这个关乎未来去向的问题,不由得微微一怔。他抬起眼,撞进沈知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的关切毫不掩饰,甚至……他能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被很好隐藏起来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紧张?
这个发现,让林叙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既柔软又沉重地撞击了一下,泛起一阵混杂着巨大暖意和些许酸涩的复杂涟漪。
他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自己因为无措而紧紧揪着毯子一角的手指上,沉默了几秒钟。
那短短的几秒,仿佛是在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也像是在积攒坦诚相对的勇气。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目光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坦然的释然。他不再回避沈知时的注视,清晰地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在引擎的背景下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我……目前在Z省建筑设计院工作。”
Z省建筑设计院。所在地——H市!
H市!和他同一个城市!
这个答案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沈知时的四肢百骸。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他调动到位于H市的之江研究院的事情,虽然系统内部早有风声,但正式的调令下来也不过是近期的事情,他甚至只在研究院报道了短短三天,就因为云中古城项目的紧急支援任务被派回了原单位,知道具体去向的人并不多,也尚未对外正式公布……林叙他……怎么会……
一个在此之前他几乎不敢奢望、却又带着巨大诱惑力的猜想,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失重般的眩晕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变得灼热,如同实质般牢牢锁住林叙,连声音都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期待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微颤:
“H市?什么时候……去的H市?”
林叙被他那几乎要将他看穿的目光盯得有些招架不住,刚刚褪去些许热意的耳根再次迅速染上绯红。
他微微偏开视线,落在舷窗外无尽的云海上,放在毯子上的右手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又松开,仿佛在从这简单的动作中汲取某种支撑和勇气。然后,他才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豁出去的坦诚:
“去年……年底。” 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需要更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口,声音更轻了些,却像羽毛般,字字清晰地、精准地落入沈知时紧绷的神经上,“……之前,我们设计院和你们研究所有过一个短期合作项目,我……我偶然听说了……你申请调往之江研究院的消息……已经批下来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不需要再说下去。这简短的话语背后所蕴含的、跨越了漫长心理障碍和地理距离的主动选择,已经再明白不过。
沈知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带着滚烫温度的力量,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熔岩,猛地冲溃了所有理智的堤防,狠狠撞进他的胸腔!
瞬间冲散了所有残留的睡意和连日积累的疲惫!
他放在腿上的左手,手指无意识地猛地收紧,死死攥住了盖在腿上的毯子一角,用力到指节泛出青白色。原来如此!
原来这看似是命运无心安排的、在危急关头的偶然重遇,其背后,并非全然是巧合的拨弄!
是林叙!
是这个曾经用一封绝情的信件将他狠狠推开、又用每年如期而至的匿名花束将他反复折磨、在昨夜才终于崩溃着鼓起所有勇气抱住他的人,在遥远的、他不知情的地方,得知了他工作调动的消息后,也默默地、独自承受着所有的挣扎与不安,选择了来到这座相同的城市!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排山倒海,比昨夜林叙那个带着颤抖和泪水的拥抱,更让沈知时感到灵魂深处的震撼与悸动!
它像一道强烈到炫目的曙光,瞬间驱散了他心中所有关于“林叙是否真的愿意、并且有能力走向他”的、盘踞不散的疑虑和深藏的不安。
那十年间被动等待的苦涩,那重逢后小心翼翼的试探,那被反复推开时的委屈与无力……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最终的答案与慰藉。
后排,一直竖着耳朵、身体前倾、恨不得将整个脑袋都塞进前排座椅缝隙里的唐小棠,死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圆睁的双眼里充满了极度的兴奋和难以置信的光芒,才险险地将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激动尖叫压了回去!
她另一只手疯狂地、用力地摇晃着旁边沈佳宜的手臂,用瞪大的眼睛和扭曲的表情无声地呐喊尖叫:“啊啊啊!听到了吗?!佳宜你听到了吗?林老师!林老师他是为了沈老师来的H市!我的天呐!这是什么默默追随的绝美爱情!我死了我死了!”
沈佳宜虽然性格比唐小棠沉稳持重许多,但此刻,那双素来冷静的眼眸里也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切的动容。
她看着前排自己导师那瞬间挺直、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的脊背,和他微微颤动、泄露了内心巨大波澜的肩膀,又看了看林叙低头时露出的、那截泛着诱人红晕的、白皙脆弱的颈侧皮肤,心中最后一丝关于两人关系本质和未来的疑虑,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彻底消融殆尽。
原来,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时候,在那些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林叙已经独自一人,迈出了如此艰难、却又如此坚定的一步。
作为沈知时亲自带的学生,她比唐小棠更深刻地了解自己导师这些年来内心所承载的孤独、压力与不易。此刻,亲眼见证这几乎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一幕,心中涌起的,是难以名状的感慨,以及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深深的祝福。
沈知时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里如同海啸般翻涌奔腾的惊涛骇浪。
那股巨大的情感洪流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狂喜与酸楚。
他看着林叙低垂的、因为坦诚了最深秘密而布满明显羞赧的侧脸,那染着绯色的、线条优美的耳廓,在此刻的他眼中,显得无比真实,无比可爱,牵动着他的心弦。
千言万语,无数的疑问、感慨、心疼与狂喜,如同沸腾的气泡,拥挤在喉头,争先恐后地想要涌出。
然而,最终,它们却只化作了一声低沉而饱含了太多复杂沉重情绪的、近乎叹息的轻唤:
“林叙……”
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却又无比温柔的力道,轻轻覆在了林叙放在毯子上、正因为无措和紧张而微微蜷缩着的那只右手手背上。
林叙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猛地一僵,像是受惊的动物,下意识地就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缩回那个安全的、自我保护的壳里。
然而,沈知时那只温暖、干燥而坚定的手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的手背牢牢地、完整地包裹在了掌心。
那掌心的温度,如此真实,如此温暖,透过手背的皮肤,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顺着血脉一路蔓延向上,直抵心脏,带来一种奇异的、足以抚平所有不安的镇定力量。
林叙紧绷的身体,在这股力量的安抚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放松下来。他没有再挣扎,没有再试图逃离。
他只是任由自己的手,被那只更大、更温暖的手掌妥帖地包裹着,仿佛漂泊已久的小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停泊的港湾。
甚至,在片刻的适应之后,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是试探性的勇气,极其轻微地、在沈知时的掌心之下,动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回握住了对方的一根手指。
这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回握,如同一个无声却郑重的确认和回应。它胜过千言万语的承诺。
沈知时的手指立刻收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将那只带着常年与图纸、模型打交道留下的薄茧、却在此刻显得异常柔软的手,更紧地、更密实地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他没有再追问任何细节,也不需要再追问。林叙坦诚的回答,和此刻掌心传来的、这微弱却坚定的回握力道,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有的迷雾都已散去,前路变得清晰而确定。
阳光透过明净的舷窗,依旧慷慨地洒落,暖暖地笼罩着他们紧密相握的手,将那交织的指节映照得几乎透明。
机舱内引擎的轰鸣声依旧平稳如常,后排唐小棠那压抑不住的、兴奋的窃窃私语也渐渐变成了心照不宣的、欣慰的沉默。
一种崭新的、坚实而温暖的联结,在这万米高空之上,悄然建立,无声却牢不可破。
飞机开始下降高度,轻微的失重感传来,预示着旅程即将抵达终点。
当飞机轮胎平稳地接触跑道,发出一阵沉闷的摩擦声,最终在H市国际机场的滑行道上缓缓停稳时,机舱内响起了解开安全带的“叮咚”提示音。
原本静谧的氛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任务结束后的松弛与归家的期盼。
团队成员们陆续起身,活动着坐得僵硬的四肢,开始从头顶的行李架上取各自的行李,通道里渐渐充满了嘈杂的人声和行李拖动的响动。
沈知时和林叙也松开了彼此紧握的手。那分离的瞬间,指尖残留的温热与触感,却清晰地烙印在彼此的皮肤记忆里。
两人各自整理着随身物品,动作间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沈知时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了林叙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帆布材质的随身小背包,连同自己那只简洁的黑色公文包,一起稳稳地拎在手中。
“我来。”他的声音不高,在一片略显嘈杂的背景音中,却清晰地传入林叙耳中。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与理所当然,仿佛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
林叙抬起眼,看了他一眼。这一次,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拒绝的意图,也没有像过去那样低声坚持“我自己可以”。他只是微微颔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很轻,却透着全然的接受与信任。
他安静地跟在沈知时身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随着逐渐移动的人流,一步一步地走下舷梯。H市初夏午后温热而潮湿的空气,夹杂着机场特有的、混合了燃油和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机舱内干燥恒温的静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巨大的噪音涌入耳膜,广播里航班信息不断滚动播放,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上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一切都充满了大都市特有的、喧嚣而充满活力的脉搏。
然而,站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喧嚣之中,林叙却觉得内心异常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仿佛一颗在风雨中飘摇了太久的种子,终于找到了可以落地的土壤,找到了属于他的那个锚点。
研究所派来接机的大巴车已经安静地等候在到达层的指定区域。
陈工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学生正忙碌地将各种装有精密仪器的铝合金箱子和大大小小的背包,小心翼翼地塞进车身侧面的行李舱里。
沈知时拎着两个包走到车边,先将林叙的背包和自己的公文包递给学生妥善放好,然后侧过身,对林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先上车。
“小心台阶。”沈知时低声提醒了一句,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林叙依旧悬吊在胸前的左臂上,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嗯。”林叙应着,动作小心地、用没受伤的右手稍稍借力,踏上了大巴车的台阶。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车厢后方那些空着的、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座位,脚步也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迈去。
然而,他的胳膊肘处的衣料,却被一股轻柔却不容忽视的力道轻轻拉拽了一下。
他脚步顿住,略带疑惑地回头。
沈知时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眼神平静而坦荡,没有丝毫刻意的亲近,却也毫无往日那种出于礼貌的疏离。他语气自然地开口,仿佛只是出于最寻常的考量:“坐前面吧,空间宽敞些,你的手臂也能舒服点。”
林叙的心微微一动,像被羽毛轻轻搔过。他抬眼,对上沈知时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只有一种沉静的、为他着想的体贴。他沉默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顺从地改变了方向,在司机后方、视野最为开阔的两人座位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沈知时见状,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随即极其自然地在他旁边的靠过道座位坐下。
跟在后面上车的唐小棠和沈佳宜,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唐小棠的眼睛瞬间又是一亮,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她强忍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欢呼,一把拉住沈佳宜的胳膊,速度快得像一阵风,迅速坐到了他们斜后方的位置。
坐定后,她还忍不住朝着沈佳宜挤眉弄眼,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近距离观察哨已就位”的兴奋与激动。
大巴车启动,汇入机场高速的车流。窗外是H市熟悉的高楼轮廓和车水马龙,与云中古城的险峻原始形成了鲜明对比。车厢内,疲惫的成员们大多放松下来,有的闭目养神,有的低声交谈着后续的安排。沈知时没有闭眼休息,他拿出手机处理着积压的邮件,偶尔低声和林叙交谈几句关于云中古城数据后续整理归档的细节。
他的语气专业而平稳,仿佛刚才飞机上那场关于"追随"的对话从未发生。但林叙能感觉到,那份专注里少了审视,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紧张,能比较平静地回应,甚至偶尔提出自己的看法。
车厢内,经历了连日的奔波和精神紧绷,大部分团队成员都彻底放松下来,靠在舒适的座椅上,有的已经闭目养神,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有的则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讨论着回到研究所后的工作安排,或是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短暂休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疲惫与解脱的松弛感。
沈知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闭眼休息。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他熟练地解锁,开始处理这几天积压下来的工作邮件,眉头偶尔会因为看到某些内容而微微蹙起,但很快又舒展开。
期间,他偶尔会侧过头,压低声音,与身旁的林叙交谈几句。话题围绕着云中古城核心区域那些珍贵的一手监测数据后续的整理、归类、备份的细节,以及不同结构部位在报告中可能需要重点分析的方向。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专业、平稳、条理清晰,仿佛刚才在飞机上那场关乎个人情感与未来走向的、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但林叙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专注里,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审视与距离,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默契与信任。
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在沈知时与他讨论工作时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压力,能够比较平静地、思路清晰地回应对方的询问,甚至偶尔会主动提出自己基于现场观察和专业判断的看法与建议。
车辆平稳地行驶着,穿过繁华的市区,最终减速,拐入一条相对安静的林荫道,稳稳地停在了之江研究院那栋充满现代设计感、以灰色和玻璃幕墙为主体的建筑大楼前。
“到了到了!大家拿好随身物品,别落下东西在车上!”陈工站起身,声音洪亮地招呼着众人。
沈知时率先起身,侧身让出空间,等林叙也站起来后,才跟在他身侧,随着人流一起走下了大巴。
午后的阳光依旧有些刺眼,透过道路两旁繁茂的香樟树叶,在地面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沈知时站在车旁,看着团队成员们各自拿着行李,说笑着走向研究院那扇气派的自动玻璃大门。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站在身侧稍后位置的林叙身上。阳光勾勒着林叙清瘦的侧影,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柔和光影。沈知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传入林叙耳中:
“我办公室的电脑里,存有这次云中古城核心结构最完整的一套电子备份资料,包括高精度的扫描点云数据和部分关键节点的应力模拟分析初稿。另外,还有一些关于类似地质条件下古城保护与加固的国内外相关文献,都是我前期收集的。”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林叙,继续道,“这些资料,对你后续撰写详细的结构安全评估报告,应该会有不小的参考价值。”
他的话语停顿在这里,似乎在做一个简单的信息告知。但紧接着,他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提出了一个听起来合情合理、完全是基于工作需要的邀请:“你……现在是直接回设计院吗?还是……要不要顺便上去看看资料?正好,也可以把上次借给你的那本《历史建筑抗震鉴定标准》带回去。”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带着严谨的工作交接色彩。
但林叙听懂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工作邀请。这更是一个试探,一个在确认了彼此心意、身处同一座城市之后,发出的、希望将这份靠近延续下去的、郑重的邀请。是在问他要不要走进他日常工作的地方,走进他生活的一部分。
林叙抬起眼,看向站在阳光下的沈知时。
光线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清晰,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初次重逢时的审视与疏离,也不是昨夜风暴中的痛苦与挣扎,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的、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暖意的等待。
心中最后一丝因为过往习惯而生出的犹豫与怯懦,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朝露,彻底消散无踪。
“好。”他点了点头,声音平稳而清晰,没有一丝迟疑。
沈知时的视线缓缓上移,重新对上林叙平静却不再含有任何躲闪意味的眼睛。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了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而柔软的弧度。那笑意很浅,却瞬间点亮了他周身清冷的气质。
“那走吧。”沈知时说着,动作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虚虚地、带着保护意味地扶了一下林叙没受伤的那侧胳膊肘,是一个引导,更是一种并肩同行的姿态。这个动作,比在飞机上搀扶他上车时更显熟稔,更显得心意相通。
两人一同迈步,走向研究院那扇明亮的玻璃大门。阳光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在研究院门口光洁的地面上短暂地交叠在一起。
后排刚下车的唐小棠,飞快地掏出手机,对着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背影"咔嚓"偷拍了一张,然后迅速发给了旁边的沈佳宜,附赠一个挤眉弄眼的表情。沈佳宜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也忍不住上扬。
她看着自己导师和林叙消失在玻璃门后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尘埃落定般的欣慰。
夕阳的余晖将研究所大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叙和沈知时并肩走出会议室,走廊里只剩下他们轻微的脚步声。
刚才讨论时的专注氛围还未完全散去,但林叙敏锐地察觉到,走在他身边的沈知时,状态有些不对。
十分钟前,沈知时在走廊角落接了个电话。林叙无意窥探,只是站在几步外等他。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送来了几句模糊却异常紧绷的对话片段:"妈...我知道...但明天真的不行..."
沈知时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极力克制的焦躁,"那个会议很重要,关系到整个项目节点...不是借口...我提前一个月就..."
然后是更长时间的沉默,林叙只看到沈知时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很久,语气激烈,即使听不清内容,那股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也仿佛透过空气传了过来。最后,沈知时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一句,声音沙哑疲惫:"...好。见面再说。"随即挂断了电话。
此刻,沈知时沉默地走着,目光落在前方虚空的一点,眉头紧锁,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
刚才那通电话带来的阴霾,浓重地笼罩着他,连林叙问他"要不要顺路去吃个简餐?"都置若罔闻。
林叙识趣地不再追问,只是默默走着。他的视线落在沈知时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手无意识地、反复地用力摩挲着手机冰冷的金属边缘,指节泛着青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而艰难的抗争。
那份平日里游刃有余的从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几乎要溢出来的、被逼到悬崖边的压抑感。
走到研究所主楼门口,昏黄的路灯已经亮起。
沈知时才像是猛地惊醒,停下脚步,转向林叙。他仓促地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眼底的阴郁却浓得化不开。"明天见,林叙。"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带着一种心力交瘁后的沙哑。
说完,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快步走进了研究所大楼,背影在灯光下拉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仓惶和沉重,仿佛急于逃离什么,又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拖拽着走向某个避无可避的漩涡。
林叙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内。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过,他却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向沉稳得体、仿佛永远掌控全局的沈知时,露出那样失魂落魄、近乎窒息的神情?
那通来自母亲的电话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句"明天真的不行"和最后沉重的"见面再说",指向的究竟是什么?
他低头,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那份需要明天和沈知时一起敲定最终流程的项目进度表。
光滑的纸张边缘在他指腹下微微变形。
明天...希望一切顺利吧。这个念头闪过,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不安。
沈知时最后那个仓惶的背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名为担忧的涟漪。
林叙独自站在研究院门口,望着沈知时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动。城市的喧嚣在耳边回荡,但他的心却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忧虑中。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即使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拉近,但彼此的生命中,依然存在着许多未知的、需要共同面对的挑战。
【小剧场·选学生的无奈】
夜色渐深,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余下屋檐断续的滴水声,敲打在寂静里。研究所大楼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这一间办公室还亮着温暖的灯。
沈知时情绪彻底平复下来后,去内部的独立卫生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带走泪痕,也带走了几分崩溃后的疲惫与狼狈。虽然眼眶周围还残留着明显的红意,但精神已然松弛许多。林叙默默地将狼藉的办公桌收拾整齐,浸湿的稿纸无法挽救,只能暂时放到一边晾干。
两人并肩坐在办公室那张略显陈旧的皮质沙发上,共享着一段劫后余生般的宁静。谁也没有提刚才的冲突与哭泣,仿佛那是一场共同经历后便无需再言的暴风雨。
沈知时后背微微陷在柔软的沙发靠背里,侧头看着身旁正低头用手机回复工作消息的林叙,忽然想起一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说起来,”他开口,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过后的微哑,但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慵懒调子,“你那个学生,唐小棠……”
林叙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看向他,眼神带着询问。
沈知时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副心有余悸又带着点无奈的模样:“那小姑娘……精力是不是太旺盛了点?在云中古城的时候就像只不知疲倦的麻雀,叽叽喳喳。刚才在楼下,我看她围着佳宜,眼睛亮得跟探照灯似的往我们这边瞟……” 他顿了顿,精准地评价道,“存在感……有点太强了。”
他实在很难忘记,无论是在艰苦的野外考察,还是在返程的飞机、大巴上,那个绑着马尾、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女生,总能以各种方式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力,尤其是对他和林叙之间那种过分敏锐的、几乎不加掩饰的观察欲。
林叙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唇角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混合了无奈与一丝纵容的极淡笑意。他放下手机,身体也向后靠了靠,与沈知时一样,将重量交给沙发。
“她……是挺活泼的。” 林叙给出了一个比较含蓄的评价。
沈知时挑眉看他,等着下文。他可不认为这只是“活泼”能概括的。
林叙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听不出什么烦恼,更像是一种对既定事实的接纳。“我去年年底刚调回设计院,接手带学生。名额放出来的时候……”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没什么人选我。”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失落或抱怨,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一个刚刚调动工作、在新单位尚未站稳脚跟、甚至身上还带着些“边缘化”传闻的青年教师,确实不是大多数精明学生的最佳选择。
“那时候,唐小棠是唯一一个,主动找上门,态度非常坚决,说对我的研究方向很感兴趣,非我不跟的学生。” 林叙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当时或许也曾有过的意外,“她本科成绩很优秀,动手能力也强,就是……性格你也看到了。”
他摊了摊手,做了一个“你也懂得”的表情。
沈知时看着他这副“我能怎么办”的样子,再想到唐小棠那堪比永动机的活力和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八卦的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头那点因为被过度关注而产生的不自在,也散去了不少。
他想象着当时的场景:林叙独自坐在崭新的、可能还没完全布置好的办公室里,面对着可能门可罗雀的境况,然后,一个像小太阳一样、充满了生命力和莫名坚定信念的女生闯了进来,毛遂自荐。
以林叙的性格,大概也很难拒绝这样一份带着孤勇和信任的“选择”吧。
“所以,你就收了?” 沈知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嗯。” 林叙点了点头,重新拿起手机,一边低头看着屏幕,一边用一种听天由命的、但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语气说道,“虽然吵了点,但……做事很认真,天赋也不错。”
沈知时看着他故作平静的侧脸,终于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驱散了最后一丝笼罩在室内的阴霾。
他忽然觉得,有这么一个“吵了点”的学生在身边,对于总是习惯性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林叙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就像窗外雨后重新变得清新的空气,总需要一些流动的声音。
“好吧,” 沈知时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身体放松地完全陷入沙发,“看来林老师也是……盛情难却。”
林叙没有抬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算是默认。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那微弱的亮光,映在他线条柔和的侧脸上,显得格外安宁。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未干的水滴,偶尔从树叶尖端坠落,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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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暮光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