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在身后沉重地合拢。
刹那间,外面世界的喧嚣——狂风凄厉的嘶吼,暴雨狂暴地冲刷瓦砾屋檐、砸落地面溅起的轰鸣,以及所有混乱的人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扼住,瞬间隔绝在那扇厚重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松木门之外。
松涛居的堂屋内,一时间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空气里,消毒药水清苦凛冽的气息,与陈旧木材在潮湿空气中散发的微涩霉味,以及两人身上带来的浓重泥土水汽、淡淡的血腥味,还有那种劫后余生般的、紧绷到极致后骤然松弛下来的虚脱感,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弥漫开来。
只有一盏老式的白炽灯泡悬在粗实的房梁下,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线,勉强驱散着房间角落深沉的阴影。
光线边缘模糊而柔和,将屋内简陋的陈设、地面上蜿蜒的泥泞水痕,以及床上那个了无生气的人,都笼罩在一片静谧的、带着暖意的朦胧之中。
沈知时几乎是半扛半抱、耗尽最后气力地将昏迷不醒的林叙艰难地挪进屋内。两个湿透的人像刚从冰冷的河底捞起,沉重,冰冷,带着一身狼狈。
每走一步,都在冰凉粗糙的青石地面上留下一串泥泞浑浊的水痕,其间夹杂着刺目的、被雨水稀释成淡粉色的血滴,蜿蜒断续,如同某种不祥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提前接到通知、同样冒雨匆匆赶来的村卫生室老医生,身上的旧外套肩头洇湿了一片深色,和一脸焦灼、手足无措的沈佳宜已经等在堂屋中央。
一张简陋的木板床被临时拾掇出来,铺上了干净的素色粗布床单,在这杂乱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让人心头发紧。
“快!轻点,放这边!”老医生指着那张床,声音带着赶路的急促喘息,却努力维持着职业性的冷静,花白的眉毛紧紧拧着。
沈知时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铁。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沉重而瘫软的身体放下,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濒临破碎的易碎瓷器,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充满了极致的谨慎,仿佛生怕一点点震动都会加剧对方的痛苦。
林叙在背部接触到底下坚硬床板的瞬间,即便在昏迷中,喉咙里也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微弱呻吟,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痛苦的川字,但沉重的眼皮并未完全睁开,意识依旧游离在昏沉的、布满痛楚的边缘。
“知时,你快去!赶紧换掉这身湿衣服!再捂下去你要垮的!这里交给医生!”陈工看着沈知时浑身湿透冰凉、脸色青白、嘴唇甚至冻得有些发紫的狼狈样子,急忙上前催促,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担忧和后怕。
他自己的脸上也写满了惊魂未定和深深的忧虑,目光落在林叙身上时,更是沉重无比。
沈知时却并没有立刻动弹。
他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缠绕住,死死锁在林叙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上,看着老医生动作迅速地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林叙左臂上那早已被血水和雨水浸透、狼狈不堪地黏在伤口周围的临时包扎——那是他不久前在风雨中仓促处理的。
当那道狰狞的、皮肉微微翻卷、边缘因雨水浸泡而泛白的伤口再次暴露在昏黄灯光下时,沈知时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什么灼热坚硬的东西。
他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额角甚至有细微的青筋隐现,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眼神深处,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尖锐的痛色,快得几乎捕捉不到,却真实地存在过。
直到老医生开始熟练地用碘伏棉球仔细清洗、消毒伤口,那冰凉的刺激让林叙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沈知时的心脏也跟着猛地一缩。
老医生低声确认:“伤口深是深了点,万幸没伤到主要血管和神经,清创彻底,好好处理,按时换药,不会有大碍。” 听到这话,沈知时一直紧绷如岩石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动了一丝,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从胸腔深处极轻地、长长地吁出一口一直憋着、几乎凝滞的气。
“右腿踝关节是严重扭伤,肿胀得厉害,皮下淤血严重,有明显韧带损伤迹象,不排除有细微骨裂的可能,”老医生仔细地、轻轻地按压检查着林叙那条扭曲肿胀得可怕的腿,语气凝重得如同窗外的积雨云,“必须等天亮了,雨小些,再想办法送去镇上或者县里拍片才能最终确认。”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从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药箱里取出冰袋、弹力绷带和夹板。“
眼下只能先做紧急冰敷消肿、加压包扎固定,绝对!绝对不能再承重或移动!其他都是些皮肉擦伤,倒无大碍。”
“120那边已经反复联系过了,”陈工在一旁补充道,眉头锁成了疙瘩,声音带着疲惫和无奈,“雨实在太大了,外面山路好几处都有塌方风险,救护车根本上不来,最快也得等雨势明显减弱或者彻底停了才有可能。”
他看向老医生,语气恳切,“只能先辛苦您老了,务必想办法控制住感染和二次损伤。”
沈知时沉默地听着,将每一个字都像刻碑一样,深深地刻进心里。直到看着老医生开始稳妥地给林叙的伤腿进行冰敷和固定,他这才在陈工和沈佳宜几乎半强迫的、带着担忧的连声催促下,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疲惫得几乎散架的身体,一步一顿地、缓慢地走向后间那间狭小的、用来洗漱的屋子。
温热的水流从简易的淋浴喷头冲刷而下,瞬间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带着皂角清气的水汽,逐渐带走紧贴皮肤那刺骨的冰冷和满身干涸板结的泥泞。
沈知时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站在氤氲的水帘之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击着紧绷僵硬的肌肉和一片混乱、轰鸣的思绪。
脑海中,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疯狂翻腾、冲撞——林叙从脚手架断裂处失衡摔落时那惊骇的瞬间、他那张在惨白强光下毫无血色、脆弱得如同琉璃的脸、左臂上那抹不断晕开、刺目惊心的血红、还有那声带着哽咽颤抖、直击灵魂深处的“知时”……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灼烧着他的神经。热水带来的暖意似乎也无法彻底驱散那份蛰伏在心脏最深处、冰冷而尖锐的悸痛和后怕。
如果……如果他再晚到一步……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就被他强行掐断,不敢深想。他草草冲洗完毕,换上干燥柔软的衣物——那是陈工找来的他自己的旧衣服,带着皂角和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他甚至顾不上擦干仍在滴水的、凌乱的黑发,便迫不及待地急匆匆返回堂屋。
屋内,老医生已经完成了初步的伤口清创、重新包扎和腿部的固定处理。
林叙的左臂被洁白的绷带整齐地缠绕着,右腿也被专业的夹板和弹性绷带妥善固定,整个人正无力地靠在一叠临时垫高的、略显破旧但柔软的棉被上,微微仰着头,脖颈拉出一条脆弱而优美的线条。
他身上那套湿透冰冷、沾满泥污的衣裤已经被换下,但发梢和皮肤依旧残留着泥水的痕迹和潮湿的寒意,脸颊和裸露的脖颈处还有未完全擦干的细小水珠,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微光。他看上去脆弱得不堪一击,像一件被小心翼翼从泥泞中拾起、却依旧布满裂痕的珍贵瓷器。
沈知时快步走到床边,对老医生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传递着无声却沉甸甸的感激。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冒着温热蒸汽的铜盆和搭在盆沿的、柔软干净的毛巾。
“需要帮他仔细清理一下身上残留的泥污,防止着凉和伤口附近感染。”沈知时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行动力和承担,仿佛这是天经地义、无需讨论的事情。
他挽起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拧干一条热毛巾,仔细地在自己手腕内侧试了试温度,确保不会烫到对方细腻或因寒冷而敏感的皮肤。
陈工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沈知时全程沉默而专注地照料林叙,那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掺杂着感慨、深切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叹息。他走上前,厚重粗糙的手掌用力拍了拍沈知时肌肉依旧紧绷的手臂,声音带着疲惫和一种沉重的托付:“沈工,今晚……真是辛苦你了。”
他顿了顿,侧头看了一眼床上闭目蹙眉、异常沉默的林叙,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这头倔驴……脾气是又硬又臭,可……就拜托你多费心照看了。
下面加固现场和GB-SAR监测点还需要我去盯着,不能离人。佳宜和小唐那两个孩子也吓坏了,我去看看她们安顿好没有。”
提到唐小棠,众人的目光才下意识地转向一直缩在堂屋最角落阴影里的那个身影。只见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整个人蜷成一团,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脸色苍白得比林叙好不了多少,一双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痕,眼神空洞而充满了未散的恐惧,身体还在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
看到陈工和沈知时的目光看过来,她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如同决堤的洪水,声音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哭腔和深深的自责,几乎语无伦次:“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沈老师……陈工……要不是我反应太慢……傻站在那里……要不是我没用……没照顾好林博士……他为了保护我……就不会摔下去……都不会……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她越说越激动,身体剧烈颤抖,呼吸变得急促,巨大的后怕和汹涌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沼泽,眼看就要将她彻底淹没吞噬。
“小唐!”沈知时沉声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稳的、试图将她从崩溃边缘拉回的安抚力量。他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不容她闪躲,“抬起头来!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意外就是意外,谁也无法提前预料!林博士当时推开你,是本能,更是为了保护你!是责任!他现在需要的是绝对安静休养,绝不是为了看你在这里自责崩溃!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打起精神,冷静下来,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有更多的工作需要有人承担,你需要代替你老师,保持清醒和坚强!无用的自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明白吗?”
陈工也走过去,语气缓和地,带着长辈的慈爱劝道:“是啊,小唐,好孩子,别哭了。
沈老师说得对,天灾意外,谁也不想发生。林博士他……他更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快起来,跟佳宜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爽衣服,好好睡一觉,千万别把自己也折腾病倒了,那才是真的对不起你老师拼命护住你的一片心。”
唐小棠还在不住地抽噎,肩膀耸动,泪水涟涟,但在沈佳宜红着眼圈、带着鼻音的轻声安慰和搀扶下,终于一步三回头、目光不舍而充满愧疚地、痴痴地看着床上无声无息的林叙,慢慢地、脚步踉跄地离开了堂屋。
那单薄的背影,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无助。
喧闹与哭泣退去,屋内暂时只剩下沈知时和林叙两人,以及一室昏黄静谧的光线和窗外依旧激烈、不知疲倦敲打着世界的风雨声。
寂静变得更加深沉,仿佛能听到尘埃在光线中漂浮的声音。
沈知时没有停顿,他转身下楼,走到后面那间小小的、此刻正飘着浓郁姜味的厨房。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他沉默而坚毅的侧脸。
林叙似乎被刚才的动静扰到,恢复了一些模糊的意识,半睁着眼,眼神涣散而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像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没有什么焦点地、茫然地看着沈知时端着一盆热气袅袅的清水走近。
当看到沈知时拿着那条蒸腾着热气的、洁白柔软的毛巾的手,坚定地伸向自己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快速闪动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只是更加紧抿起苍白的、缺乏血色的唇瓣,异常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认命般的、放弃所有抵抗的姿态偏过头,闭上了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脆弱地覆盖下来。
那声石破天惊的“知时”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余波,叠加此刻身体极致的虚弱、无处遁形的狼狈和**裸的依赖,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用来竖起尖刺、维持距离的力气,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全然的顺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秘的难堪。
沈知时没有多言,也没有任何犹豫。他动作极其轻柔却又异常利落专注,小心地避开受伤的左臂和固定着的右腿,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一寸寸地擦拭过林叙脸上、颈间残留的泥点和水痕,然后是线条清晰的锁骨、略显单薄的胸膛、紧实的腹部,以及未受伤手臂和腿部沾染的冰冷泥污。
温热的触感一点点驱散着皮肤上残留的寒意,也带来一阵细微却真实的舒适感。林叙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和微不可察的轻颤后,在那份持续而稳定的、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温柔的擦拭下,紧绷的肌肉开始有极其微小的、不易察觉的放松,虽然依旧称不上柔软。
他依旧紧紧闭着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此刻正在他身上细致动作的这个人。
湿漉漉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浓密而脆弱的阴影,呼吸轻浅,仿佛已经沉沉睡去,但沈知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反馈和那种逐渐放弃抵抗、软化的姿态。
当擦拭到腰腹敏感的侧线和后背时,沈知时的手不可避免地需要轻轻探进被子下方,隔着那层薄薄的、属于他自己的棉质睡衣。
林叙的身体再次明显地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喉结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呼吸也陡然急促了一瞬,苍白的面颊甚至泛起一丝极其淡的、不知是因热度还是因别的什么原因引起的薄红。
但他依旧死死闭着眼,没有睁开,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阻止,只是放在身侧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身下粗糙的床单,用力到指节彻底失血泛白,清晰地泄露着内心的紧张、无措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羞赧。
沈知时的动作因此而更加小心和迅速,尽可能减少了不必要的接触面积和时间,将所有注意力都专注于清洁本身,心无旁骛,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精密的任务。但他的指尖,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对方皮肤下传来的、因疼痛和紧张而微微战栗的波纹。
繁琐的清理工作终于完毕,沈知时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又动作轻柔地帮林叙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同样是属于他自己的深灰色棉质睡衣——柔软的布料带着洗涤后阳光的味道和沈知时身上特有的、清冽干净的茶叶气息,只是尺寸明显不合,袖口短了一截,露出林叙清瘦凸出的腕骨,裤腿也滑稽地吊在脚踝上方,穿在林叙明显更高大修长的身躯上显得格外局促而紧绷,却奇异地带来一种亲密的、无所不在的包裹感。
在暖黄灯光的映照下,他苍白的脸色依旧近乎透明,缺乏血色的嘴唇微微干裂,湿漉漉的黑发被毛巾擦得半干,柔软地贴在额角和鬓边,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狂风暴雨无情摧折后、又被极度细心妥帖打理过的脆弱和疲惫,仿佛一件被精心修复、却依旧难掩裂痕的珍品。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似乎都浸染着沈知时的痕迹和气息,无所遁形。
“好了,这样会舒服很多。”沈知时低声说道,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做完繁琐事情后的轻微沙哑,却又奇异地温和。他拉过干燥温暖的、带着皂角清香的被子,仔细地替他盖好,掖紧被角,确保不会有冷风钻入。
很快,一股浓郁扑鼻的、带着辛辣微甜气息的姜汤味道从后面小厨房弥漫开来,强势地混合着屋内尚未散尽的淡淡消毒水味、热水的蒸汽,以及沈知时走动间身上散发出的、被热水蒸腾过后更加清晰纯净的清冽茶叶清香。
这几种截然不同的气息——药的苦、姜的辛、水的润、茶的清——奇妙地交织缠绕在一起,竟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莫名安心的氛围,如同一个无形的、温暖的茧,驱散了雨夜的寒气和血腥,带来一种属于尘世烟火的、扎实的温暖与踏实感。
沈知时端着一只粗瓷碗回来,碗里是深褐色、冒着腾腾热气的姜汤。他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矮凳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趁热喝掉,驱散体内寒气,预防风寒。”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却又不失温和的坚持,将碗递到林叙面前。
林叙的意识似乎清明了一些,他缓缓睁开眼,看着递到面前的粗瓷碗,碗里深色的液体晃动着微光,映出他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
他沉默地凝视了几秒,浓密的睫毛低垂着,仿佛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建设。然后,他才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指节分明的右手,慢慢地、有些迟疑地接过。“你喝了吗?”
“喝了。”
碗壁有些烫手,他捧得很小心,指尖微微用力,指腹泛出白色。
辛辣中带着微甜的、强烈的姜味冲入鼻腔,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鼻翼微微翕动,然后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喝着。
滚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滑入冰冷的胃袋,仿佛一股温润的暖流迅速扩散开来,渗透到四肢百骸,顽强地驱散着骨头缝里残留的冰冷寒意,带来一阵虚软却无比舒适的暖意,额角甚至很快微微沁出了细密的汗意。
沈知时没有离开,也没有催促,就那样安静地坐在旁边的矮凳上,身形在灯光下投下一片安稳的、沉默的阴影。
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地落在他身上,看着他因为姜汤的辛辣而微微蹙眉,看着他一口口艰难却坚持地喝着,那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致审视,似乎在无声地确认着他的状态和反应,评估着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如同一个最耐心的守护者。
一碗姜汤终于喝完,林叙的额头上果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晶莹的薄汗,苍白的脸上也终于艰难地逼出了一丝微弱的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玉被淡淡的胭脂水浸染过,透出一种脆弱的生机。
他将空碗递还给沈知时,手指在交接时不经意间擦过沈知时微凉的指尖,那触感带着姜汤残留的温热和林叙自己掌心的薄汗。
林叙的手指像是被那温差烫到一般,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飞快地收回,目光也随之迅速垂下,落在白色的、略显粗糙的被面上,长睫如同帘幕,严密地掩去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躺下好好休息吧,你需要睡眠来恢复。”沈知时接过空碗,放在旁边的矮几上,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柔和。
这一次,林叙没有任何言语或动作上的抗拒。
他顺从地、极其缓慢地依言躺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因为牵拉到手臂和腿部的伤处而让他眉头紧蹙,额角刚刚褪去的细汗又渗了出来,呼吸也微微急促,但他死死咬着牙关,苍白的下唇几乎要被咬出血痕,硬是没有泄出一丝吃痛的哼声。
沈知时立刻上前,动作轻柔地帮他调整好背后的靠枕,让其能恰到好处地支撑住身体又不会压迫到背后的淤伤或伤处,又仔细地掖了掖被角,确保他受伤的手臂和腿都被妥善安置在最舒适、最不受力的位置,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到。
身体的极度疲惫、伤处持续传来的钝痛、姜汤带来的从内而外的暖意、以及被那无处不在的、强大而令人安心的、属于沈知时的茶叶清香(不知是来自身上这套过于贴身、仿佛拥抱般的睡衣,还是来自近在咫尺的、沉默守护的这个人本身)和这份无声却坚实可靠的守护所共同包裹带来的巨大安全感,如同温暖而巨大的浪潮,迅速淹没了林叙最后紧绷的、试图维持一丝清明的神经。
他深深地、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姜的余味和一种彻底的放松,终于完全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后归于宁静的蝶,在眼下投下浓密而安静的阴影。
呼吸很快变得均匀而绵长,虽然偶尔还会因为伤处的疼痛而微微一滞,但紧蹙的眉头也渐渐、一点点地舒展开来,陷入了药物和极致疲惫共同作用下的、深沉的修复性睡眠之中。
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仿佛都被沈知时的气息和痕迹所严密地笼罩、包裹着,仿佛一个无声而温柔的宣告,也像一种隐秘而牢固的、无法挣脱的联结,在这风雨飘摇的动荡夜晚,显得格外令人心安,也格外让人心头发涩。
沈知时没有离开。
他轻轻搬来一把旧式的、带着榫卯结构的木椅,放在床边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个既能随时照应,又不会打扰到对方安眠的位置。
然后,他轻轻地坐了下去,身体陷入椅子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昏黄温暖的灯光笼罩着他,将他的身影安静地拉长,投在斑驳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墙壁上,形成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如同山岳般的剪影。
他的目光久久地、近乎贪婪地落在林叙沉睡的脸上,描绘着那难得毫无防备的、因失血和极致疲惫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睡颜,描摹过他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失去血色却形状优美的唇,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宁静与脆弱,深深地、牢牢地烙印在心底,刻进灵魂里。
灯光柔和了他脸上惯常的冷硬线条,在他深邃的眼眸底部,翻涌着复杂难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是尖锐后怕过后绵长不息的心疼,是失而复得般、带着轻微眩晕的庆幸,还有那一声穿越狂风暴雨、击碎所有伪装的“知时”所带来的、至今仍在心底深处剧烈震荡、余波未平、搅动起万丈波澜的滔天巨浪。这浪涛之下,还有一些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辨明、却已然无法忽视的、深沉的东西。
屋外,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执拗地猛烈敲打着松涛居古老的瓦顶和窗棂,发出连绵不绝、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轰鸣,仿佛誓要将这世间所有的声音都吞噬殆尽。
这座饱经风霜的古老客栈,在这样狂暴的天地之威中,仿佛化作了一叶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孤零零的扁舟,随时可能被倾覆。
但在此刻的屋内,在这昏黄灯光笼罩下的一方小小天地里,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温柔而坚定的力量隔绝开来,自成一体。
只剩下林叙逐渐平稳深长的呼吸声,细微而规律,如同安眠的乐曲;以及沈知时如同亘古磐石般、沉默而专注的守护身影。时间仿佛在这里变得缓慢而黏稠,流淌着一种静谧而伤感的温柔。
空气中,姜汤那辛辣温暖的气息渐渐淡去、消散,最终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余韵。
唯有那丝丝缕缕、无处不在、萦绕不散的清冽茶香,如同最坚韧的无形丝线,温柔地缠绕着床上沉沉睡去的人,也缱绻地缠绕着床边守护者那汹涌难平、百转千回的心绪,在这风雨飘摇的动荡夜晚,于这方寸之地,奇迹般地构筑出一角短暂却坚实无比的、足以抵御一切外界风雨的宁静与安然。
林叙的每一次深沉呼吸,都仿佛在吞吐着属于沈知时的、那令人安心的气息,仿佛那是比任何昂贵药物都更能安抚他惊魂未定、饱受创伤的神魂的独特良方。
夜,还很长。
风雨,仍未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