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的秋意,是逐渐渗透的。
不像北方的秋那样凛冽干脆,这里的秋更像一场缓慢的、温柔的浸染,像一滴墨在清水中缓缓晕开,不疾不徐,却无处不在。
梧桐叶片从边缘开始泛起淡淡的金黄,阳光透过依旧茂密的枝叶,落下斑驳而温暖的光影,不再具有夏日的攻击性,只余下一片宁和的澄澈。
空气里始终浮动着那阵若有若无、甜而不腻的桂花冷香,它缠绕在晨起赶往教室的学生的发梢,栖息在图书馆老旧窗棂的缝隙。
弥漫在黄昏时分空旷的操场,如同一个无声的背景,固执地萦绕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提醒着季节更迭与时光流逝。
林叙被分到文昌舍的一个四人间。
宿舍楼是颇有年头的民国建筑,红砖外墙爬满了苍翠的常春藤,秋日里,几片早红的藤叶点缀其间,像无意间洒落的油彩。
木制窗框漆色斑驳,推开时会发出悠长的“吱呀”声,似一声疲惫又温和的叹息。
内部经过简单翻新,刷了白墙,铺了地砖,添置了新的组合书桌和铁架床,但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旧木地板、尘封书籍与年轻汗水混合的独特气息,一种岁月沉淀下的沉静与古朴,挥之不去。
他的三位室友,都是建筑学院同专业的新生,却已然显露出迥异的个性与背景。
靠门的下铺是陈然,一个从小拿遍国内外美术大奖的艺术生,床铺旁的墙上早已贴满了各种抽象的色彩构成草图和个人设计作品,言谈间充满了对柯布西耶、扎哈·哈迪德等现代主义大师如数家珍的熟稔与一种近乎天生的设计自信,语调总是飞扬着,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
“这面墙,以后就是我的灵感爆发区了,”陈然一边用图钉固定一张新的概念草图,一边对正在整理床铺的林叙扬了扬下巴,“随时欢迎交流,或者……被我的灵感闪到。”
他对面是来自深圳的李泽,一个早早就在父亲建筑事务所里接触过实际项目、甚至跟过工地的“准建筑师”,热情洋溢,思维活跃,总能分享出最新鲜的行业见闻和犀利的观点,行李箱里除了衣服,塞满了各种建筑杂志和材料样本册。
“嘿,林叙?听说你也是综合类高分杀进来的?牛啊!”
李泽最先凑过来,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爽朗,带着南方沿海城市特有的阳光气息,“以后力学和数学就靠你和张维大佬带飞了!我负责帮大家搞点实际案例开开眼!”
靠窗的另一个上铺是张维,和林叙一样,是以极高的高考分数考进来的“学霸”,性格内敛,做事极有条理,书桌上各类教材和参考书已经按科目和高矮顺序排列得一丝不苟,笔记本的标签颜色都遵循着某种严格的色谱规律,仿佛一座微型的、秩序井然的知识堡垒。
他只是推了推眼镜,朝林叙微微点头示意,算是打过了招呼。
林叙正将几件简单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衣物放入属于他的那个旧衣柜,闻言动作顿了顿,转过身,礼貌地点点头,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带着清晰距离感的微笑:“好,谢谢。”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静,听不出太多热络,也没有丝毫怯懦,像秋日里平稳的湖面,不起波澜。
他很快便以一种惊人的效率,融入了建筑系那种近乎疯狂高速运转的节奏。
课表被填得毫无缝隙,从清晨八点就需要极度专注、呼吸都怕吹歪线条的工图课,线条必须精准到毫米,橡皮屑沾满袖口.
到下午在机房被各种复杂建模软件界面包围的实操,每一个指令都关乎最终效果,眼睛酸涩干痛。
再到晚上灯火通明的画室里漫长的素描基础训练、或是关于设计构成、空间逻辑的小组研讨,争论声与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交织直至夜深……
时间被精密地切割、填满,不留一丝喘息的空间。他的大脑和身体像一枚被上紧了发条的齿轮,在严格的轨道上高速旋转。
他的书桌很快也沦为一片“战场”般的凌乱,但与陈然那种充满艺术感、色彩奔放的混乱不同,他的凌乱带着一种冷静的秩序——堆叠着各色价格不菲的马克笔、等待组装的白卡纸和椴木层板模型材料、厚厚的建筑规范和图集、以及无数张画满了又揉皱、展开后再次被修改的速写草稿,每一处混乱都指向一个明确待解决的问题。
这种忙碌得近乎残酷的生活,每一个需要攻克的具体任务、每一张必须完美呈现的图纸、每一次需要巧妙解决的构造难题,都像一块块沉重而实在的砖石。
日夜不息地垒砌起一道无形却坚实的高墙,暂时地、有效地将他与那些沉溺于回忆、滋生脆感的时刻隔绝开来。
林叙需要这种忙碌,需要用身体的疲惫去覆盖内心的荒芜,需要用一个个具体的目标去填充那段巨大空白之后的时间。
然而,现实的冰冷与坚硬,并不因这份忙碌而有丝毫减少。这座底蕴深厚、消费水平却不低的南方古都,物价远非他那个宁静的家乡小城可比。
他获得的奖学金覆盖了大部分学费,但高昂的生活费、仿佛永远也买不完的专用画材费、动辄数百的模型材料费,像一道道日益加深的无形沟壑,横亘在他面前,提醒着他自身的处境。
他没有向家里开口要过一分钱。只在入学初的一个晚上,和母亲有过一次短暂而停滞的视频通话。
宿舍已经熄灯,只有他桌前的台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笼罩在一小片孤岛般的宁静里。
笔记本电脑屏幕那头,母亲的脸庞在略显昏暗的室内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背景里传来继父在厨房收拾碗碟、水流和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充满了日常的烟火气,却让林叙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隔着玻璃观看般的隔阂。
“小叙,在那边……还习惯吗?金陵天气比家里凉了吧,记得加衣服。”母亲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遥远的距离感,仿佛从信号不好的另一端艰难传来,“要是……要是手头紧,别硬撑,跟妈妈说。”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叙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母亲眼角新添的细纹和略显干燥的嘴唇上,他握着鼠标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波澜:“我挺好,妈。不用担心。奖学金够用。”他刻意忽略了她后半句的欲言又止。
屏幕那头的母亲似乎迟疑了一下,背景里的水声停了,一种微妙的沉默在信号流中蔓延,几乎能听到电流的滋滋声。
“你叔叔他……”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些许难以启齿的窘迫,“最近他那个装修公司,接的工程款总是拖,甲方卡得紧,材料又涨价,压力也很大,家里周转……有点困难。你能自己撑住的话,就……”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窘迫与期望已然明了,像一块无形的石头,隔着屏幕压了过来。
“我知道。”林叙飞快地打断,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语速快了些许,仿佛慢一点就会被某种情绪追上,“我会的。室友回来了,先挂了,妈。你们也早点休息。”
他甚至没有给母亲再回应的时间,指尖迅速移动,点击了挂断。
屏幕瞬间暗下去,映出他自己面无表情的脸和头顶那盏惨白刺眼的吸顶灯。
他盯着那圈冰冷的光晕,久久没有移动。台灯的光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有些锋利,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黑暗中,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清晰地闪过沈知时家客厅的画面:光洁如新的玻璃茶几上永远放着洗净的遥控器,老式但擦得锃亮的固定电话座机沉默地待在角落,晶莹剔透的水晶果盘里总是摆满当季最新鲜、甚至有些昂贵的进口水果,整齐摆放的皮质沙发,还有那个偶尔会流露出与这温馨场景格格不入的、一丝压抑神情的沈知时……
那种遥远又刺眼的、名为“家庭”的完整与安稳,是他拼尽全力也无法触及的彼岸。
它从未真正属于过他,却总在不经意间,如同细小的针尖,精准地刺痛他努力维持的平静神经,提醒着他孑然一身的处境和必须独自承担的一切。
晚上九点五十,城市依旧霓虹闪烁,喧嚣未止。梧桐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林叙脱下沾着些许铅笔灰和模型胶水的衬衫,换上一件洗得发硬、领口有些磨损、印着“花间集”Logo的黑色棉质工作服,默默走出宿舍楼,身影迅速汇入这座古城夜晚依旧熙攘的人流。他需要穿过两条种满梧桐的街道,前往一家临近大学城、风格简约文艺的花艺工作室,开始他今日的夜班工作。
夜色中的工作室,像一座被玻璃包裹的静谧花园,隔绝了外面的车马喧嚣,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空气中、浓郁到几乎具有实感的复合花香,冰冷又鲜活。
他的工作琐碎而重复,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处理电脑上不断弹出的线上鲜花订单,根据客户要求仔细挑选最新鲜的花材,进行基础的修剪去刺、色彩搭配、螺旋式捆扎,最后用素雅的牛皮纸或透明玻璃纸精心包装,核对地址,等待明早奔波的外卖骑手前来取走,明天它们可能会出现在某张办公桌,某个生日宴,某个告白或纪念日的现场。
空气中浮动着玫瑰甜腻馥郁的香气、百合具有侵略性的浓烈芬芳、小苍兰清甜活泼的果香、以及尤加利叶、雪松枝等叶材带来的冷翠清冽……各种香气强势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浸透他的头发和衣物,附着在他的皮肤上,久久不散。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高三某个午后难得的课间休息,教室里嘈杂喧闹,弥漫着阳光晒过灰尘的味道和少年们蓬勃的热气。
沈知时放松地靠在窗边,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他望着窗外葱郁的香樟树顶,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带着一种少有的、不设防的放松神情,随口对身旁闲聊的同学说道:“说起来,我其实挺喜欢有香味的东西,特别是那种……嗯,像雪松、柏木、或者淡淡茶香那种。清冽干净,不像甜腻的花香,闻久了头晕。感觉那种味道更能让我静下来,专注一点。”
“哟,沈知时,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木系男孩?走性冷淡风?”旁边关系要好的男生立刻笑着打趣,引来几声善意的哄笑。
沈知时闻言回过头,笑了笑,眼尾弯起温柔的弧度,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洒下细碎的阴影:“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总觉得,太艳丽太张扬的花,开得轰轰烈烈,反而……不太对我胃口。”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点难得的自我剖析的意味,像是在分享一个私密的小秘密。
林叙记得这些。每一个字的语调,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甚至当时阳光透过窗户灰尘飞舞的角度,以及自己胸腔里那瞬间停滞后又疯狂鼓动的心跳。这些记忆碎片被他仔细收藏,如同珍藏一颗颗被岁月磨去棱角却依旧温润的卵石。
所以,在花店深夜的寂静里,当处理完手头所有紧急的订单,四周只剩下冷藏柜轻微运行的嗡嗡声时,他总会不自觉地、像被某种无形力量牵引着,走到那片存放高级叶材和冷色调花材的区域。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冷翠的、带着白霜的尤加利叶,掠过散发着干燥清苦气息的雪松枝,触碰那些带着独特木质香气的千层金、形态优雅的绿铃草……
他默默地、认真地记下它们的名字、特性、保鲜期以及那些被赋予的、各种浪漫或坚韧的花语。尤加利代表恩赐与回忆,雪松是坚韧与恒久,千层金象征着与众不同和期待……这些无声的语言,在他心底悄然生根。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趁着休息的间隙,他会偷偷拿起那些修剪下来的、品相稍次的废弃花枝,一遍遍练习最标准的螺旋式花束握法,手指被坚韧的花茎勒出深深红痕也浑然不觉,眉头因专注而微微蹙起。
他默默地琢磨,如何仅用最简洁的绿白灰冷色系叶材,搭配出最安静内敛、却又别具一格、充满高级感的效果。
如何不依靠绚烂的花朵,只用形态和质感,也能做出能瞬间打动人心的作品。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时机恰好的时候,他还能再送一次花。不是以那个卑微的、渴求回应的暗恋者身份。
而是以一个久别重逢的、平等的老友名义,一次纯粹的、不附加任何沉重期待的问候与祝福。就像初秋时节掠过古城墙头的微风,来了,带来一丝清凉,又走了,不留任何痕迹,也无需回应。
这个念头像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在他心底最贫瘠荒凉的角落悄然萌发,钻出一点点稚嫩的绿芽,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但很快,又被更现实、更沉重的生存压力无声地压了下去。
他看着价目表上那些进口厄瓜多尔玫瑰、荷兰郁金香、日本马醉木不菲的价格,感受着连续站立数小时后手臂和腰背的酸胀困倦,以及明天一早还有繁重课业的事实,只能轻轻地、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他对自己说,声音冷静而清晰,像是在告诫一个不切实际的、容易让人软弱的美梦:林叙,先挣钱。
先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历史悠久、费用高昂的城市里稳稳地站住脚跟。
先心无旁骛地努力,成为一个在专业领域足够强大、内心足够坚韧、无可替代的人。
然后,或许,到了那一天,他才有足够的底气和平静,去靠近那个他想靠近的人。不是卑微的仰望,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并肩。
让那份深藏心底的情感,不再是负担,而是沉淀后的从容。
与此同时,在鄂州。十月中旬,秋意渐浓,早晚已有了明显的凉意,珞珈山的层林开始染上深浅不一的红黄色彩。
沈知时的课程重心,已从一开始的基础理论,逐步转向更为抽象和复杂的实践操作。
他站在遥感信息工程学院宽敞冰冷的学生实验室内,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是经过一系列复杂算法处理后的高分辨率卫星影像:不同波段叠加融合,地表物体的反射率数据以令人眼花缭乱的伪色彩和密集的等高线形式呈现出来,精准却冰冷地勾勒出山川的起伏、河流的蜿蜒、城市的脉络与扩张,像一幅巨大而无声的、关于地球的密码图。
他戴着降噪耳机,听着导师通过麦克风传来的、冷静清晰的解译技巧讲解,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各种指令和参数,大脑高速运转,试图理解这些屏幕上跳跃的、冰冷的数字和线条背后,所隐藏的地理信息和自然逻辑。
然而,那种自入学伊始便如影随形的抽离感和陌生感,如同实验室里恒温空调持续送出的、干燥的冷风,始终萦绕不去,渗透进他的每一个细胞。
他精准地完成每一个步骤,得出每一个符合预期的数据,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始终清醒地知道,这一切于他而言,更像一项需要出色完成的任务,而非一种能点燃内在热情的志业。
一次小组讨论结束后,他和同组的一位颇为干练、对遥感技术充满纯粹热忱的学姐一起走出实验楼。
傍晚的风带着萧瑟的凉意,吹动着路两旁开始泛黄的银杏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听到前面不远处,两个刚从隔壁GIS实验室出来的女生,正抱着书小声聊天,声音隐约飘来:
“诶,你发现没?沈知时桌上那个乐高模型,就那个,超精致的紫禁城太和殿角楼!简直了!”
“早看到了!太牛了!那细节,那比例,绝了!得拼多久啊?你说会是谁送的?女朋友?”
“不知道啊,问过他一次,他就笑笑说是‘一个朋友’,别的什么都不肯说。不过看他挺珍视的,天天都用软布仔细擦一遍,都不让别人碰。”
“啧,感觉有故事。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就是,那种……嗯……”
“哪个啊?别瞎猜!不过看他平时确实独来独往的,除了上课、泡实验室,就是去图书馆……嗯,好像还查些建筑、设计之类的书?有点神秘兮兮的。”
“学霸的世界我们不懂。不过他长得是真帅,成绩顶尖,听说家里背景也很厉害,真是小说男主配置了……”
沈知时脚步未停,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温和却疏离的表情,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他的议论,那些话语如同微风般从他耳边拂过,不留痕迹。只有插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夜深人静,他终于结束一天所有的课程和作业,点开那些收藏夹里的建筑设计网站,看着那些属于林叙世界的、充满灵性与力量的线条与光影时,心底那份难以言喻的复杂悸动和身处此地的疏离感,才最为真实、最为尖锐。
那座沉默矗立于他书桌中心的太和殿模型,在台灯下投下安静而巨大的阴影,像一个无声却无比沉重的见证者,日夜提醒着他,曾有一盏灯,在喧嚣人群的边缘,独自为他亮起过,那般用心,那般璀璨,那般……不容忽视。
有时,在深夜独自完成枯燥漫长的数据分析报告后,他会鬼使神差地、几乎是带着一种隐秘的负罪感,打开学校内部复杂的教务系统,输入自己的学号和密码,却并非查看自己排得密不透风的专业课表。
他会在搜索栏里,小心翼翼地输入“新闻与传播学院”、“城市设计学院”、“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然后浏览那些与他专业毫不相干、甚至显得“不务正业”的课程名称:《深度报道写作与伦理》、《城市空间社会学》、《中外建筑史》、《建筑构造与材料创新》……
一个个充满人文关怀、社会思考或创造力的词汇,像一颗颗投入一潭死水的小石子,在他那片被公式和代码占据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微弱却持久的涟漪,带来一丝短暂的、新鲜的氧气。
他会在凌晨一点,宿舍里只有他屏幕还亮着幽幽蓝光的绝对寂静里,点开那些国际知名的建筑设计网站或专业论坛。
指尖滑动冰凉的鼠标滚轮,一张张充满惊人灵性的概念草图、一个个精妙绝伦、细节震撼的建筑模型、一幅幅展现光影与空间极致魅力的实景摄影照片,在屏幕上缓缓流淌,如同放映一场无声而伟大的电影。
线条、光影、空间、材质、结构……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温度与故事的世界。
——那是林叙的世界。
一个他曾经触手可及,如今却已远在千里之外的世界。
那个世界,安静、理性、充满严谨的秩序感,却又在每一个看似冷静的转角、每一处精心计算的光影运用中,暗涌着澎湃的情感与无声却振聋发聩的诉说。
他凝视着那些图像,有时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能透过这些冰冷的屏幕,感受到林叙伏案绘制时那专注的呼吸、思考时微蹙的眉头、以及完成时那不易察觉的、松一口气的细微表情。
他不知道林叙此刻在金陵的具体哪个角落,但他清晰地记得,高考志愿填报咨询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他曾无意间瞥见林叙压在厚厚一摞参考书下的草稿纸,纸页边缘,清晰地、用力地圈出了“东南大学”四个字,旁边用极小的字标注着“建筑”。
金陵。六朝古都。离鄂州,高铁不过三小时的距离。在地图上,是如此接近的两个点。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有那么几次,在机械地刷着朋友圈时,一些没有配文、没有精确地理位置、甚至没有清晰人物出现的图片会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视线:深夜里依旧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的建筑系馆工作室一角,凌乱铺满整个长桌的硫酸纸图纸和各种比例的模型。
一束包扎得极其素雅、以白绿色系为主、仅用少许枯枝点缀的鲜花,安静地放在一张木纹斑驳的旧课桌面上,光影极美;或是速写本被随手翻开的一页,上面是流畅而富有惊人张力的建筑局部手绘线稿,笔触自信又克制……
这些图片总是转瞬即逝,很快就被淹没在五彩斑斓、热闹喧嚣的社交动态洪流里。
但沈知时几乎每次都能一眼就认出来——那种独特的、近乎苛刻的构图感,那份内敛沉静、不事张扬的审美取向,那种对线条、比例和光影近乎本能的敏感捕捉……是林叙的风格。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指尖无数次悬停在那个小小的点赞爱心或是评论对话框上,犹豫,挣扎,心脏某处微微收紧,最终却只是无力地轻轻划过屏幕。
一种莫名的、带着巨大距离感的怯意,以及一种害怕打扰、害怕显露什么的复杂心理,阻止了他。
他该说什么?一句干巴巴的“画得真好”?还是故作熟稔地问“在金陵怎么样”?似乎都不对,都显得突兀而苍白。
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沉默才是最恰当的注脚。
他曾经以为,在那个夏夜街角的路灯下,伴随着那句干涩的“祝你顺利”,两人已经默契地将那段模糊不清、未曾点破也永无可能再点破的青春情愫,轻轻地、彻底地合上,尘封在毕业纪念册那泛黄的一页。
但每当夜深人静,他的目光落在那座占据书桌中心、在夜色中泛着微光的太和殿模型上,看到那精妙绝伦、巧夺天工的斗拱飞檐,指尖拂过那冰冷却仿佛残留着某种温度的积木颗粒时,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就会浮上心头,沉重而温暖——
有一个人,曾在他人生喧嚣舞台的最边缘,在无人注意的黑暗角落里,为他默默地点亮过一盏灯。
那灯光或许微弱,却曾真实地、炽热地照亮过他前行的某段路途,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给了他一丝无形的暖意和力量。
这份心意,沉重而珍贵,他无法假装不知,也无法轻易放下。
分岔的道路,早已在高考志愿表最终落笔交付的那一刻,就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坚定地延伸开去,义无反顾。
沈知时行走在父母精心规划、铺满“国家战略”、“核心技术”与“铁饭碗”标签的既定轨道上,每一步都力求精准,符合预期,不偏不倚,如同他处理的卫星数据一样标准无误。他的未来,似乎是一张早已绘制好的、清晰明确的蓝图。
林叙则在他自己选择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建筑世界里独自跋涉,用削尖的铅笔、冰冷的直尺和滚烫的汗水,在现实的重力与理想的光辉之间,在逼仄的生存空间与辽阔的艺术表达之间,一砖一瓦地、艰难地构筑着自己不确定却充满生命热望的未来。
他的未来,是无数张等待被勾勒、被修改、被确定的草图。
他们背道而驰,身影在各自截然不同的人生地图上渐行渐远,几乎消失在彼此的地平线。
然而,那盏曾被默默点亮的灯,那封永无可能被发现的信,那座沉默矗立却诉说一切的模型,如同无数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跨越山河,缠绕在彼此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让他们都无法真正地、彻底地将对方放下,将那段时光遗忘。
或许,在未来的某个经纬度,在各自用专业知识与人生阅历艰难搭建起的、稳固的坐标系中,命运那双看不见的手,会再次拨动指针,让他们以新的姿态、新的身份,重新靠近,再次交汇。
只是,当那一天真的来临,当跨越了时间的河流与不同选择的巨大鸿沟再次面对面时,他们是否还能像少年时代那样,摒弃所有成年世界的计算与顾虑,带着一丝笨拙却珍贵的真诚,坦然望向彼此的眼睛?
那交汇的目光里,究竟是释然,是遗憾,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还是物是人非的无奈与疏离?
所有的答案,此刻都如同建筑大师图纸上那些尚未最终落定的、轻盈而关键的线条,模糊地、不确定地悬在未来的微茫光影里,等待着时间的手去勾勒,去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