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老街深处,时光仿佛被无形的手拨慢了流速。
那间蜷缩在不起眼巷弄里的老餐馆,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周身浸满了岁月熏染出的温吞色泽。
临街的一侧,是些被夏日傍晚依旧炽烈的阳光晒得褪了颜色的旧门脸,木质招牌边缘卷曲,字迹模糊,墙皮斑驳剥落,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灰黄底色,像一张张沉默而沧桑的脸,无声地见证着年复一年的迎来送往与青春散场。
空气里弥漫着老城区特有的、复杂而熟悉的气息——各家厨房逸出的炒菜油烟、白日里被车轮扬起又缓缓落定的尘土、巷口老槐树若有似无的甜香。
还有不知从哪家窗台飘来的、奄奄一息的茉莉残香,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黄昏的、慵懒而怀旧的基调。
林叙抵达时,餐馆里早已人声鼎沸,如同一个煮沸的、喧嚣的容器。
饭菜的浓香——红烧肉的酱香、清蒸鱼的鲜香、爆炒辣椒的焦香——与强劲冷气喷出的、带着些许霉味的凉意,从半开的玻璃门里汹涌地溢出来,撞了他满怀,瞬间包裹了他。
里面是声音的海洋:杯盘碗碟碰撞发出的清脆叮当、热烈到近乎嘶哑的笑谈哄闹、椅脚刮擦老旧地板时发出的尖锐锐响、还有服务员托着沉重托盘穿梭于狭窄过道时急促而洪亮的吆喝……
所有声音被搅拌在一起,发酵、膨胀,形成一股巨大而粘稠的热闹声场,几乎要将每一个踏入其中的人彻底淹没。
他在门口顿住脚步,像一尾误入激流的、迟疑的鱼。
隔着那扇蒙尘的、带着油污指纹的玻璃窗向内望去,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间掠过,瞬间便精准地锁定了窗边那一排熟悉的身影。
沈知时正侧着身子,手舞足蹈地和邻座的男生说着什么,眉眼飞扬,笑容明亮得晃眼,仿佛将窗外残余的天光都拢在了眼底。
他修长的手指间随意地转着一支细长的竹筷,那筷子在他指间灵活地翻飞,划出流畅的弧线,像一个无声的、欢快的节奏。
他身上那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
随着他说话时略显夸张的动作,柔软的衣料微微晃动,衣角被空调出口强劲的风轻轻掀起,又落下,像夏日午后被风吹拂的窗帘一角,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清爽又干净少年气。
林叙静静地站在门外,望着那片热闹的光景,像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声画不同步的电影。
他深吸一口气,微凉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要将这喧闹的声浪连同某种无形的、微薄的勇气一同吸入。
他将口袋里震个不停的手机——屏幕上还停留着班群里不断刷新的、催促他快点到的消息——用力按灭,屏幕瞬间漆黑,映出他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
他将手机塞回裤兜,指尖触到冰凉的屏幕边缘,那一点冷意带来一丝短暂的、自欺欺人般的清醒。
他终于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玻璃门。门内喧嚣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吞没。
“哎!林叙来了!”一个眼尖的同学立刻喊了起来,声音洪亮,极具穿透力,竟一时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来来来,快过来!时哥旁边!专门给你留的位子!”
他刚把略显沉重的背包放在门口一把空着的、椅背沾着油渍的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坐下,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每个人的脸,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便从正对面传来。
那音量其实并不大,却像自带某种特殊的魔力,稳稳地穿透了一桌子的喧闹吵嚷,精准地、分毫不差地落入他耳中,敲在他的心鼓上。
“终于舍得来啦?”沈知时放下那支转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筷子,身体微微前倾,隔着窄窄的、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的桌面望过来,语气里带着熟稔的、毫不生分的调侃,眼底笑意盈盈,像盛着细碎的、被揉碎的星光,明亮又温暖。
林叙的心脏像是被那目光轻轻撞了一下,瞬间漏跳一拍,随即又以一种混乱而急促的节奏疯狂补跳起来。
他下意识地避开那过于直接、过于明亮的对视,仿佛那目光具有灼人的温度。
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有些发紧,他只含糊地、几乎是嗫嚅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被周围鼎沸的喧哗彻底盖过:“嗯,正好……忙完了。”
其实,早在班群里热火朝天地敲定这场所谓的“解放宴”时,他就已经陷入了漫长而痛苦的挣扎。
他本能地想逃离这种喧嚣的、需要强颜欢笑、需要融入集体热情的场合,哪怕高考结束的狂欢口号被众人喊得震天响,他也总觉得那片热闹的光晕之外,那片安静的、无人关注的阴影,才是他惯常的、安全的栖身之所。
但最终,一种更为强大、更为隐秘的牵引力,战胜了退缩的本能。
那力量像一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源头就系在那个笑容明亮、正在人群中发着光的沈知时身上。
他需要来,需要亲眼确认些什么,或者说,需要为这场持续了整整两年、漫长而无望的无声注视,寻找一个看似自然、实则心碎的句点。
座位排得极其紧凑,仿佛要将最后的青春时光也压缩在这方寸之间。
两人膝盖之间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稍一放松,裤料的摩擦便会带来一阵细微却惊心动魄的触感。
林叙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张被拉满的、紧绷的弓,全身肌肉都处于一种戒备的、僵硬的紧张状态,不敢有丝毫放松,仿佛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多余的动作,都会彻底暴露心底那一片早已兵荒马乱、狼藉不堪的战场。
他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身旁这短暂而脆弱的近距离。
“最近在忙什么?志愿填好了吗?”沈知时夹起一块滑嫩雪白的鱼片,动作自然流畅,一边随意地问着,一边很顺手地、极其自然地用公筷夹了几块炖得软糯入味、色泽酱红的豆腐,精准地放进了林叙面前那只干净却略显孤单的小碟子里。那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仿佛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
林叙的高考总分632,全校第二,物理更是逼近满分,达到了惊人的98分,但英语实在差了点,只有104,语文110,数学139,生物96,地理85。一份足够优秀,一般人看来也很均衡的成绩。
出成绩那天,他正在外地给外公过七十大寿。
夜里,漫天的烟火在墨蓝色的夜空炸开,绚烂夺目,手机屏幕亮起,是沈知时发来的消息,简短却真诚:“牛逼啊林叙!物理快满分了!恭喜!”
那一刻,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和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他握着手机,看着那行字,心头百感交集。
林叙的目光落在碟子里那几块微微颤动、裹着酱汁的洁白豆腐上,顿了一下,仿佛那是什么需要仔细辨认的稀有物品。
过了几秒,他才抬起眼,目光虚浮地落在沈知时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嗯……差不多了,还在几个学校和专业之间犹豫。”
声音依旧有些干涩,像久未上油的齿轮,转动时发出滞涩的摩擦声。
“分数够的,你放轻松选,肯定没问题的。”沈知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阳光般的笃定,目光温和地落在他微微低垂的脸上,“我还记得那次模拟考,你物理考了97,年级第一,老班念分的时候全班都惊呆了,下巴掉了一地。”
他模仿着当时班主任那种难以置信又强装镇定的语气,惟妙惟肖地加重了“97”和“年级第一”的读音,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林叙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随即又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冲刷着四肢百骸。
他当然记得。
那个瞬间,站在讲台旁负责发放答题卷的沈知时,目光穿过大半个教室熙攘的人群,落在他身上,带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讶和赞许,甚至还有一点点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记得自己当时脸颊骤然发烫,耳根红得像要滴血,心跳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只能死死地低下头,恨不得将整张脸埋进冰凉的课桌桌面。
那份猝不及防的悸动,至今想起,指尖仍会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麻。
林叙低下头,嘴角极其艰难地、几乎看不见地向上牵起一个极浅、也极短的弧度,算是回应,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中冰冷的金属筷子,无意识地、轻轻地戳了戳碟子里那块已经凉了的豆腐,仿佛它能给出某种答案。
就在这时,餐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带进一阵傍晚微热的、裹着烟火气的风。
顾淮南拎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印着模糊不清红色字样的旧式硬纸盒,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他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刻意掩藏的疲惫,但脸上还是努力挂着一个轻松的笑,像是要驱散某种阴霾。
“抱歉抱歉,来晚了!路上太堵了!”顾淮南声音不大,但清朗干净,瞬间吸引了一部分目光。他将手中那个略显古旧的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中央,动作轻柔,“绕了点远,特意去城西那家老字号排队买了点绿豆糕,给大家甜甜嘴。”
纸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碧绿油亮、印着精致传统花纹的绿豆糕,散发着清甜温润的豆香和一丝凉意,与桌上浓油赤酱、热气腾腾的菜肴形成了奇异的、却又莫名和谐的对比。
“哇!南哥仗义!这家的队排得吓死人!”
“老字号啊,还是原来的味道!谢了淮南!” 同学们纷纷笑着伸手去拿。
沈知时也笑着拿了一块,对顾淮南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与关切:“谢了淮南,破费了。你也多吃点。”
“这盒给你带的荷花酥。”顾淮南伸手将手里的糕点递给了沈知时,“就你老给我带的城南那家。亲娘啊,排了两个多小时不是排你这糕点,早到了。”
“谢啦!”沈知时知道,绿豆糕,这几乎是苏北清每次聚餐必买、最爱的那家老字号。
林叙看着那盒在喧嚣饭桌上显得格外清雅的绿豆糕,也默默伸手取了一块。
指尖触到糕点微凉细腻的表面,那清甜熟悉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像一双温柔的手。
这熟悉的味道,莫名让他一直紧绷欲断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丝缝隙。
他小口咬下去,细腻绵密的豆沙在舌尖缓缓化开,微甜微凉,像一剂小小的、短暂的安抚,缓缓注入他焦灼的心田。
饭桌上的人越聚越多,气氛被酒精(对部分早已成年的男生)和冰镇汽水(对更多人或恪守规矩的人)烘托得更加热烈,近乎沸腾。
有人兴奋地拍着桌子起哄要玩“真心话大冒险”,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有人涨红着脸,挥舞着胳膊大声控诉高考时某个“致命失误”,引来一片心有戚戚焉的附和与哄笑。
林叙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像喧嚣沸腾海洋里一座沉默的、即将沉没的孤岛。
他小口吃着那块绿豆糕,偶尔随着众人夸张的哄笑极其轻微地牵动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勉强算是融入的表情,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飘向身旁那个发光体。
沈知时被几个闹腾的同学推搡着起哄喝了两杯冰凉的啤酒,白皙的脸颊渐渐染上淡淡的、好看的绯红,一直延伸到耳根。
眼神里那种惯常的、游刃有余的沉稳被一种微醺般的、轻快明亮的飞扬所取代,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的星辰,反而更加耀眼夺目。
“哎,沈知时!”一个平时就爱八卦、嗅觉敏锐的男生突然拔高了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几乎将半个身子探过桌面,“听说你这毕业季可是收礼收到手软啊!快坦白从宽!有没有哪个礼物特别戳你心窝子,让你感动得不行、念念不忘的那种?嗯?”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挤眉弄眼。
这个话题如同投入油锅里的一滴水,瞬间噼里啪啦地炸开了锅。青春期的男女,朦胧的感情和隐秘的心事永远是最热门、最撩动神经的话题。
众人纷纷放下筷子,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沈知时身上,每一道视线里都充满了**裸的好奇、兴奋和善意的揶揄。
“对对对!快说!别想蒙混过关!是谁送的?”
“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啊?情书?手工定制?限量版球鞋?”
“肯定有!沈知时你别想跑!今天必须交代!”
沈知时被众人起哄得有些无奈,笑着摆摆手,端起面前的冰水喝了一大口,试图压下脸上的热意。
喧闹声稍稍平息,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着他的答案。
沈知时才放下杯子,目光温和地、带着一种回忆的思索缓缓扫过桌面,掠过一张张期待的脸。
几秒钟的沉默后,他开口了,声音清晰而温和,带着一种毫不作伪的真诚赞叹:“嗯……说实话,礼物都很好,都很感谢。但确实有一个……让我收到打开的时候,真的有点……被震撼到了。”
“是什么是什么?快别卖关子了!” 众人急切地追问,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连一直安静吃着菜的顾淮南也停下了动作,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
“一个……” 沈知时斟酌着用词,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在脑海中寻找最贴切的描述。
“一个非常非常精致、工程量巨大的建筑乐高模型。拼装难度极高,细节处理得一丝不苟,严丝合缝,简直像……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他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欣赏和惊叹,甚至还有一丝敬畏,“我打开包装看到它的第一眼,真的被它的复杂结构和那种……
磅礴的气势惊到了,完全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礼物。”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吃着绿豆糕、仿佛置身事外的顾淮南突然抬起头,放下手里还剩的小半块糕点,用指尖捏着的纸巾仔细地擦了擦嘴角,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插了进来,带着一丝了然于心的、懒洋洋的笑意:“你们这些假粉丝,都不看时哥朋友圈的吗?那还用猜,肯定是那个啊——紫禁城太和殿啊。”
顾淮南笑了笑,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眼神似有若无地、极其轻快地扫过对面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的林叙,语气轻松随意,带着点调侃和不易察觉的叹息:“那个系列在乐高迷里也是传说级的,零件数多得吓死人,拼装图纸厚得能当砖头杀人。纯纯的‘爱的结晶’。送这个的人,不光舍得花钱,更舍得花时间,耗心血,而且……对你喜好摸得是真透。”
他顿了顿,补充道,“心思很深。”
饭桌上顿时又是一片夸张的惊叹和起哄。
“天啊!太和殿?!这也太用心了吧!牛逼!”
“沈知时你心里肯定有数了吧?到底是谁这么神仙下凡?快从实招来!”
“林叙!是不是你送的?”有人再次把探寻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几乎隐形的林叙,带着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试探,“你动手能力那么强,又细心耐心,物理还好!是不是你?”
林叙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冰冷的金属筷身深深硌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尖锐清晰的痛感,指节因极度用力而瞬间泛白,失去了血色。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轰地一下冲向了头顶,带来一阵眩晕,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麻木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嗡嗡作响的耳鸣,外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海水。
他几乎是凭借着身体本能,在沈知时和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完全聚焦到他脸上之前,飞快地、极其用力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大得几乎有些夸张。
同时,他扯动嘴角,努力拉出一个极其僵硬、短促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声音虽然轻,却带着一种反常的、不容置疑的清晰和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丝急于撇清的仓促:“不是。怎么可能是我。”
他清晰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这两个词,目光死死地、牢牢地钉在自己面前碟子里那块被冷落已久的、孤零零的、已经凉透的豆腐上,仿佛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仿佛那碟子里藏着什么唯一的生路。
这铺天盖地的关注和猜测,于他而言无异于公开处刑,让他无所适从,难堪到了极点。
他不敢抬头,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在他脱口否认的瞬间,沈知时那带着酒意和好奇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格外长的几秒钟。
那目光里包含着什么?是纯粹的好奇?
是对“匿名者”身份的执着探寻?还是一丝极淡的、连本人都未曾察觉的疑虑?
林叙无从分辨,只觉得胸腔里像是被突然塞进了一块巨大而冰凉的石头,沉重、坚硬、冰冷,硌得他心脏生疼,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
他慌乱地、几乎是踉跄地端起面前那杯早已不冰的水,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早已变得温吞,滑过紧涩的喉咙,却像带着粗糙的棱角,一路艰难地刮擦着向下,试图将那封藏在乐高深处、承载了他所有隐秘卑微爱恋和整个夏日心事的信,和他此刻胸腔里汹涌翻腾、几乎要决堤的酸涩与委屈,一同狠狠地、不留余地地压下去,压到最黑暗、最不见天日的角落,彻底封存。
聚餐散场时,已近晚上九点。夏日的天空尚未完全黑透,呈现出一种深邃而浓郁的宝蓝色,边缘泛着都市霓虹渲染出的微光。
空气里混杂着食物残留的浓郁香气、冰镇汽水甜腻的糖精味,以及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未散尽的、汗湿的蓬勃朝气。
林叙随着松散的人流挤出餐馆闷热的怀抱,在老街昏黄暗淡的路灯下站定,微微喘了口气。
巷口穿堂而过的夜风吹过,带来一丝久违的凉意,轻轻拂动他额前的碎发,却丝毫吹不散心头的滞闷与重压。
他深吸了一口室外相对清新的空气,正准备转身,独自离开这个让他心绪难平、几乎耗尽所有气力的地方。
“林叙。”
身后传来熟悉的、清朗的呼唤,伴随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稳稳地落在他身后。
他身体一僵,像是被点了穴道,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片刻。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机械地转过身。
沈知时穿过三三两两还在勾肩搭背、大声道别的同学,径直走到了他面前,距离很近,近到林叙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啤酒麦芽香气和洗衣液干净味道的气息。
路灯昏黄的光线柔和地勾勒出他清晰的眉眼轮廓,脸颊上醉酒般的绯红已褪去大半,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清亮澄澈,只是此刻那清澈里带着一种少有的、近乎执拗的认真和探究,目光像精准的探照灯,轻轻敲打在他心口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无所遁形。
夜风再次拂过,带来巷口阴影处栀子花愈发浓郁的甜香,那香气甜得发腻,却吹得林叙手脚冰凉,心跳如擂鼓。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呼吸变得异常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颤音。
他张了张嘴,干燥的嘴唇翕动了几下,那些滚烫的、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了无数个日夜、几乎要冲破喉咙枷锁的话语——“是我!是我熬了无数个通宵、对着复杂的图纸一点点拼凑的!是我省下所有零花钱甚至偷偷跑去打工攒钱买的零件!是我把你每一次不经意的皱眉、每一次解题时专注的眼神、每一次提到未来梦想时眼底闪烁的光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刻在心里,才写下了那封永远不会被看到的信!” ——在舌尖疯狂地翻滚、奔涌、呐喊。
然而,当他终于鼓起残存的全部勇气抬起头,迎上沈知时那双清亮的、带着纯粹困惑和真诚感谢、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睛时,所有的勇气、所有的冲动都在瞬间溃不成军,土崩瓦解。那眼睛太干净,太坦荡,像一面镜子,照出他自己所有隐秘的、不合时宜的、近乎卑微的念想是多么可笑而徒劳。
他终究……只是那个沉默的、成绩还不错的、坐在他旁边的“同学林叙”。
仅此而已。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悲凉的、撕心裂肺的清醒感瞬间攫住了他,将他彻底淹没。
他最终只是用力地、艰难地咽下所有翻腾汹涌、几乎要灼伤自己的情绪,扯动面部肌肉,拉出一个极其勉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像粗糙的砂纸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挺……挺好的。那个模型。能收到……那样的礼物,挺幸运的。”
他语无伦次,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想尽快结束这场煎熬。
他仓皇地避开了沈知时那双依旧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看向了别处——看向路边那辆停着的、落满灰尘的自行车,看向远处闪烁的、模糊的霓虹灯牌,看向任何一处可以让他躲避的地方。
沈知时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期待他能再说些什么,或者给出某种提示。
但最终,那点细微的、闪烁的探寻之光渐渐淡去,湮灭,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夏夜的暖风里。
沈知时伸出手,带着朋友间惯有的、爽朗的温度,轻轻拍了拍林叙略显单薄的肩膀,那触碰短暂而轻盈,一触即分。
“嗯。挺好的。”沈知时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却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的距离感,“回见。路上小心。”
林叙顿了顿,补充道,语气真诚,“祝你……顺利录到想去的大学。”
“你也是。”林叙低声回应,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肩膀上那短暂停留过的、带着体温的触碰,像一個滚烫的烙印,又像一场无声的、最终的告别。
他们在街角昏黄的光晕下道别,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又在移动中缩短变形,像所有即将各奔前程、关系注定停留在“高中同学”层面的少年一样,平静,寻常,甚至带着一丝彼此都未察觉的、无言的疏离和淡淡的惘然。
林叙独自一人走向不远处的公交站台。
踏上那辆有些空旷、灯光惨白的末班车厢时,窗外的天色已彻底沉入墨蓝,城市的灯火如同繁星,冰冷地闪烁。
车窗玻璃像一面模糊不清的镜子,朦朦胧胧地映出他自己苍白而略显憔悴的脸,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挥之不去的疲惫。
车身缓缓启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窗外的街灯和霓虹开始流动,明明灭灭的光影在他脸上一道道划过,像一场无声的老电影,播放着无人知晓的落幕。
手机在口袋里沉闷地震动了一下,像一声来自远方的、微弱的叹息。
他掏出来,屏幕的冷光在昏暗的车厢里骤然亮起,刺得他眼睛微微发酸。是朋友圈的提示——特别关心那一栏。沈知时刚刚更新了状态。
没有图片。只有一行简洁到近乎淡漠的文字:
【毕业狂欢结束,某些无谓的期待也该告一段落了。谢谢那些曾让我觉得被看见的时刻。】
“被看见”……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尖锐的针,狠狠地扎进林叙的眼底,刺入心脏最深处。
他死死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一片,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是说他吗?
一股巨大的、近乎绝望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支配了他的手指。
他几乎是颤抖着点开了那条状态下的评论框,手指不受控制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笨拙地打下:
“我也是。”
光标在句末沉默地闪烁着,像他剧烈跳动后逐渐趋于死寂的心脏。这三个字,轻得像羽毛,却几乎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和卑微的勇气。
它们那么轻,又那么重,承载着两年里所有无声的注视、小心翼翼的靠近、无数个深夜的辗转反侧和此刻汹涌却无处可去的酸楚与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