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旧胶片一样慢慢叠上来,许葭坐在老家的卧室里,窗外是邻居家的电视声,《水浒传》的片头曲隐约传来,滚滚长江东逝水的熟悉声音像一层旧时代的音幕,把她包围住。
她面前摊着那盒透明的塑料磁带盒,一张张贴纸如同时间标签一样整齐地贴着。最角落那张,是几乎快掉色的浅黄色贴纸,上面写着【1997年,不知道内容。】
她一开始并不打算点开这盘磁带。那年她只有两岁,语言刚起步,写不了愿望,甚至可能连这盘磁带是怎么录下来的都记不清了。
但那晚,不知为什么,她点开了它。
录音机里一阵沙沙声,随后一段含糊的童音,带着哭腔:“麻……嘛……不、要……关门……不要……”
然后是短暂的安静,夹杂着小孩吸鼻子的声音,还有远处某个成年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许葭的手顿住了。那哭声太真切了,混着一种被困住的、说不出话的急迫感,像是全身都在抗议,但没人听见。
她的胃突然揪了一下。
下一秒,录音机哒地一声轻响,空气像水一样塌陷,她被拉进了那个愿望,家里满满当当的磁带全是她的愿望…
……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张老式竹编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只磨掉色的塑料熊。窗外阳光明亮,光线从斑驳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打在她脚边的小毯子上。
她一动,才意识到,这一次她变成了两岁的自己。手很小,腿很短,嘴唇湿漉漉的,视线有点模糊。她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身体还没有协调感,只能扶着沙发沿,踉跄地移动半步。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电视机是关着的,炉灶冷着,门却虚掩着,门把手上挂着一串钥匙。门后传来人声。
是母亲在跟谁说话。
“你到底去不去?这个月再不交钱,电都要停了。”
“我去能干嘛?厂子都砸了,副食店也关了,楼下那帮人不还去……不去也得去,说不上哪天又堵路了。”
“孩子怎么办?她才两岁,谁带?”
“锁屋里吧,别的孩子也这样,门插上,别让她自己拽出来就行。”
这段对话声音不大,但字字灌进她耳朵里,她身子微微发冷。那种冷不是来自温度,而是一种你听得懂,却无能为力的认知错位。
她突然明白了,这盘磁带为什么会存在。不是她想录的,是母亲当时为了哄她、不让她哭,拿起录音机随便放给她听。她哭着说不要关门,录音机也录了下来,就像是一个孩子在无意识地向时间发出信号,现在,那个信号被三十岁的她收到了。
……
门咔哒一声锁上了,脚步声渐渐远去。两岁的许葭站在门边,小手撑着门板,踮着脚想够到门把手,却够不到。她急了,哭腔立刻涌上来:“不要……开门……不、要——麻麻!”
她喊着,一边用力推门,小手拍得啪啪响,可门没有动,整个屋子,只有她一个人,只有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点锅巴和生煤气的味道。
她瘫坐下来,抱着那只掉了漆的塑料熊,嚎啕大哭,三十岁的她,意识却卡在那个小小的身体里,突然泪水也跟着涌了上来,不是因为怕,是因为那种来自最深处的孤独。
她意识到,那一天、那个时间点,她第一次学会了不说话,因为没人听,因为哭也没用,因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停下来听。
时间在那间屋子里,仿佛被揉成了一团慢慢拉长的线。两岁的许葭坐在沙发角落,怀里还抱着那只掉漆的塑料熊。刚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沾在袖子上,小嘴一张一合,嗓子已经哑了,可屋里没有回应。
没有人抱她、哄她、递一块糖,也没有人从门外回来打开门说:“别哭了,妈妈在这儿。”
她哭了一阵,渐渐不哭了。不是不想,而是哭得累了,也哭得明白了,她开始用眼睛看屋子。
那是一个典型的九十年代职工家属楼的小屋子。斑驳的白墙,里子是各种颜色的漆呢,黄的,绿的,斑驳的很,再矮点的地方,还印着桌椅角留下的灰印;厨房门边的水泥墙少了一块,墙角有用旧年历纸糊住的缝隙;阳台边晾着几件洗到泛白的棉布衬衫,一件一件慢悠悠地随风摆着。
窗外有别家孩子在哭,好像也被锁在屋里。楼下有电喇叭在放什么通知,但太远,听不清。隐约传来一句:“今早会议……生活费……看各家情况……”
她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三十岁的她明白,她没必要不理解大人,时代里有的故事,总是由那个时代的人去承担了,而现在许葭不是原谅,而是知道,大人不是不爱她,而是没有力气回应她的爱。
那个年代的很多父母,也正坐在困顿与羞耻里,挣扎着想保全家庭,想保全自己,想保全一点点体面,有些话他们没说,有些事他们不敢提比如我们已经没钱买今天的晚饭;比如你要懂事,因为我们撑不住;比如吃点药吧,干干净净一家人一起走……
……
许葭坐在地上,看着阳光在地板上慢慢挪动,像一只疲倦的猫爪,一点点滑向门口,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可能一个小时,可能一整个上午。她曾经以为那个下午只是一段空白。但现在她记得了。
自己没有一直哭。哭了一阵,就自己跑去拿了玩具积木,把它们摆成一排,在地上画了一只小狗。画得歪歪扭扭,小狗的笑是个大圆弧。那只小狗没有嘴巴,但她拍拍小狗的脑袋,努力拼凑出来说:“你别哭,我在。”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是她说给自己的第一句话,也是她一生最早的一次情绪自救,许葭在没有任何语言、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学会了自我安抚。
……
大约快黄昏时,门外响起钥匙的声音,咔哒一响,门开了。母亲冲进来,神情疲倦,裤脚沾了灰,头发贴着汗。她看到许葭坐在地上,还在咬着那只熊的耳朵,一脸呆呆的模样,忽然鼻子一酸,她一把将孩子抱起来:“怎么又在地上坐这么久……是不是饿了?”
许葭把头埋进母亲怀里,没有说话。也不会说,她只是贴着那件有汗味的布衬衫,心脏砰砰跳着,她不知道那算不算有人回应了她。
但那一刻,她觉得,她的愿望,也许实现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她知道了时代对每个人的影响,那时候的母亲和三十岁疲惫的许葭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许葭从来没考虑过结婚和孩子的事情。
……
许葭是在一阵微微发痒的感觉中醒来的,太阳从窗帘缝里探进来,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了一道淡金色的光。屋子里一片安静,除了录音机还在嗡嗡地转动着最后一点磁带,像一台已经失速的钟表,尽着最后的力气咬住时间。
许葭缓慢地睁开眼,坐起身,身体还带着那种从深层梦境里脱出的沉重感。像从水底浮起来,肺部隐隐有些涨,手指麻着。她下意识地动了动右手,发现手心里攥着什么。
低头一看,是个玩具熊,一只磨得发白、毛边开裂的小塑料熊,熊耳朵上有一道裂痕,尾巴处用透明胶缠过,胶已经泛黄,有点松了。
她愣住了,这不是她的东西。也不属于她成年后的生活,可她认得它。那是她小时候最早拥有的一只玩具,父亲从街边旧货摊上买的,五毛钱一只。她记得它的重量、塑料边缘的毛刺感,甚至记得有一次不小心把它掉进了火锅汤里,后来洗了一下午才洗掉味。
她看着它,像是看见一只从记忆深海中游回来的动物。她知道自己刚才经历的不是普通的梦。那一刻她想起之前某次在网络上上无意刷到的内容:“如果人类能拥有一台情绪修复模拟器,会不会崩溃得更慢一点?这样困住她的痛苦,她会明白或许本来就不是她的错… 还是也许有人已经造出来了,只是不告诉我们。”
她没有参与那个帖子的讨论,但现在,她几乎可以确信,她所经历的一切,就是那样的模拟器。外星科技、平行现实、情绪记忆重建……许葭说不出机制,也不打算理解机制。她只知道,这东西在救她。
在她已经崩溃边缘的生命缝隙里,让她一点一点,把曾经压在心底最深的痛挖出来,用一次次再见的方式温柔地告别。
家里的老旧录音机和磁带,似乎就是这样的存在,不过许葭不再去问这是真是假,而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地握住了那只熊,像抱住了那个在两岁那年学会不哭的自己。
……
许葭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街对面屋檐下,有个小女孩背着红书包,边走边踢石子,母亲在后面喊她:“快点!别玩了!”
小女孩没回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像她小时候一样,许葭握紧了那只熊,低声说:“谢谢你……我来晚了,但我会一直带你走下去。”
中午的光透进来,老屋里的影子变得清晰又温柔。许葭坐回床沿,双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身体还残留着从副本中醒来的倦感,就像刚发过一场长热,汗已经干了,心却还有点跳得不稳。
她把那只塑料熊放进抽屉最里面,用一张纸巾包了两层,又垫了条旧手绢。不是怕它坏掉,是她隐隐觉得,这东西不属于这个世界,却也不属于梦。它是记忆的实物碎片,是模拟器给予的回应,你经历过,它就存在了。
关上抽屉,她目光落回床头那盒磁带。十几盘磁带整整齐齐躺在塑料盒里,贴纸已经起边,有的字迹模糊,有的还清晰……
“2000 想当老师”
“2001 不想搬家”
“2002 她为什么不理我了”
“2003 我想回家”
“2005 可不可以再和她说一次话”
……
她一张张翻过去,像在掀开一个个尘封的信封,每一盘,都是她当时用铅笔写下贴纸的,每一盘,都可能藏着一个,她已经忘了的裂缝。
她忽然明白,这些磁带并不只是儿童的游戏或幼稚的愿望清单,而是某种自我记忆生成的储存机制。
小时候的她无法处理复杂的情绪,所以她选择记录,长大后的她不敢面对这些情绪,于是她选择遗忘。
现在,过去的她与现在的她终于在这盒磁带中对话起来了,这样的模拟器不是奇迹,它只是在人类即将溃败的时候,允许人类去温柔地修正自己。
……
她最终从盒子中抽出一盘贴着蓝底白格的磁带,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2001 我不想搬家”
她犹豫了一下,把它摆在录音机边上,还没有按下播放,手指悬在空中,像是迟迟按不下一个决定。
许葭想了一会儿,低声自言自语:“等一下吧。今天已经见过那个太小的我了……先歇一会儿。”
她没有急着进入下一次副本,又或者是模拟器?她只是静静坐在原地,窗外有人在晒被子,电视台在播老歌,她听着这些声音,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没那么吵了。
心,也没那么疼了。
她知道还有很多愿望在等她,许葭会一个一个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