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即将到站的喧嚣如同涨潮般来,斯内普的注意力被迫从关于老鼠的沉思中拉回,聚焦于眼前最实际的问题——赫尔拉的状态。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比平时更显苍白的脸上,那肤色在夜色中几乎与月光同化,只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泄露了她的真实状况。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站台最后的嘈杂:“你的状态如何?如果支撑不住,我们可以放弃这个繁琐的流程,直接返回学校。”他意指的“返回”自然不是通过常规路径,或许意味着更直接、也更非常规的手段。
赫尔拉闻言,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投入万年死水中的一粒微石,漾开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我挺喜欢这个入学流程的,”她的声音依旧轻缓,却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兴致,仿佛在欣赏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你在礼堂等我就好。今天火车上的孩子们情绪都很高昂……”她顿了顿,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仿佛在回味那种弥漫在整趟列车里的、混合着兴奋、紧张、离家愁绪与对未知期待的、浓烈而纯粹的“味道”,然后才补充道,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的体力还好,尚能支撑。”
斯内普习惯性地想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或许是想说“以你那堪比冥想盆沉淀的速度,等走到城堡,晚宴大概都变成早餐了”,但那刻薄的弧度刚刚在嘴角成型,便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一个更深的皱眉。他转而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关乎本质的问题:“你吸收的那些情绪……它们是否会反过来影响你,左右你的意志?”这是他作为前食死徒、作为在谎言与阴谋中浸淫多年的双面间谍,对任何可能操控、污染心智的力量抱有的本能警惕。无论是迷情剂、夺魂咒,还是更黑暗的东西,力量的代价总是隐藏在甜蜜的陷阱之下。
“会影响我一时的情绪,”赫尔拉回答得毫不迟疑,灰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如同重力般不可改变的物理定律,“但不会影响我的本质。”她的本质是什么?是那高到需要背负整个世界权柄的位格,是那在神国废墟中诞生、历经无尽时光冲刷的亘古核心。情绪于她,如同风吹过亘古不变的山峦,或许会带来不同的声音、温度与触感,甚至让山间的溪流暂时加速或改道,却无法动摇山峦本身的构成与轨迹。她是品尝者,而非被吞噬者。
斯内普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大脑如同最高效的魔药配制台,在冰冷的理智下开始飞速分析处理这个信息。吸食情绪,这在魔法界是公认的、极其危险乃至直接与邪恶挂钩的行为。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摄魂怪,它们以快乐和希望为食,留下的只有彻骨的冰冷、绝望与生命力的空洞。但赫尔拉与它们截然不同。他亲身感受过,当他在她身边,尤其是当他被迫或刻意去回忆那些与莉莉相关的、珍贵而痛苦的记忆时,那些强烈的情感确实会像涓流汇入无底深潭般,被她无声地汲取、容纳。他甚至开始难以清晰分辨,自己这样做,究竟是无意间的情绪流露,还是潜意识里对她能力边界和性质的一种持续试探。
然而,最关键的区别在于,赫尔拉的“吸收”是一种单向的、不留痕迹的汲取。被汲取者本身并不会因此变得情感空虚或陷入绝望,至少他斯内普本人毫无此类感知,那些记忆依旧鲜活,痛苦并未减轻,快乐也未褪色。就连他释放的守护神,那份由最快乐记忆催生、代表内心光明面的力量,在被她吸收后,第二天依旧能完整地、甚至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净化”而更凝实地被召唤出来。这完全违背了魔法界关于能量守恒与情感转化的某些基础认知,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条独立的、不受现有规则约束的法则。
“呜——”
就在这时,霍格沃茨特快列车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汽笛,如同巨兽的叹息,伴随着车厢内响起的、催促学生下车的广播声。旅程,终于走到了终点。
赫尔拉缓缓地、有些吃力地用手撑住桌面,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然后才像破开冰层般站了起来,开始她特有的缓慢挪动。斯内普看着门外过道上瞬间涌起的、如同决堤洪水般急切冲向车门的学生人潮,喧闹声、行李拖动声、呼喊名字声混杂成一片混乱的交响曲,又看了看身前慢如静水深流、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赫尔拉,内心无声地叹了口气,一种混合着无奈和认命的情绪悄然蔓延。
他认命般地率先一步跨出包厢,高大的身影如同黑色的礁石,直接堵在了狭窄的过道中央,隔绝了后方涌来的人流。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动用魔杖,只是用那双冰冷的、能冻结最喧闹场面的眼睛,如同实质的寒流般扫视着前方躁动的人群。强大的、属于魔药大师和斯莱特林院长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屏障。原本推搡吵闹、兴奋不已的学生们像是被集体施了强效冰冻咒,瞬间噤声,动作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自动分出一条通向车门的、寂静的通道。
在这片被强制按下静音键的诡异寂静中,赫尔拉开始了她的迁移。她的每一步都仿佛在撕裂某种无形的、粘稠的时空介质,脚掌离开地面时,旁观者甚至会产生一种奇异的、仿佛听到了规则被微弱抵抗的错觉。周围的寂静被她的缓慢无限拉长、放大,只剩下她素色裙摆摩擦的细微窸窣声,以及那些被迫静止的孩子因长时间屏息而逐渐加重的、压抑的鼻息。
这短短十几步的路程,在斯内普的感觉中,漫长如一个世纪。
霍格莫德站台又黑又小,寒冷的夜风裹挟着黑湖特有的、带着水腥与植物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一年级新生!一年级新生到这边来!嘿!哈利,你还好吧?见到你了!”
赫尔拉循着声音的方向,开始向海格提灯那摇晃的光点缓慢挪动。斯内普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黑色影子。他看着前方新生队伍已经随着海格那巨大的身影和灯笼的光晕,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吵吵嚷嚷地沿着那条又窄又陡、布满碎石的小路向黑湖岸边走去。灯笼的光晕迅速远去,被浓密的树林吞噬,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赫尔拉就被远远地落在了最后,与前方队伍的喧嚣和光亮彻底隔绝,仿佛被遗忘在了世界的角落。斯内普并不催促,也没有试图提供帮助(他知道那无用),只是极其耐心地调整了自己的步幅,以一种近乎凝固的、与赫尔拉同步的“龟速”跟在她的侧后方,他黑色的身影几乎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偶尔月光掠过他苍白的脸颊。
当两人终于“跋涉”到黑湖畔那片相对平坦的卵石滩时,斯内普内心升起一股强烈的荒诞感。他估算着时间,前面的人恐怕早已乘船抵达对岸的城堡了吧。湖面上空空如也,只有微风吹拂留下的细碎涟漪,反射着稀疏的星光,最后一批小船也早已如同幽灵般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连水痕都已平复。
“那么,怎么过去呢?”斯内普的思维再次如同捕猎中的毒蛇般高速运转起来,冰冷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沉寂的湖畔。他甚至开始快速评估用魔法临时砍伐树木制作一个简陋木筏的可行性,但这简直像是落难麻瓜在荒岛求生的原始技能,与他魔药大师的身份格格不入。
赫尔拉却静静地站在岸边,微湿的寒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裙和黑发,仿佛眼前的困境与她毫无关系。她凝视着眼前这片在星空下显得格外静谧而神秘的黑湖,湖水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数古老的秘密。湖对岸,霍格沃茨城堡在深蓝色天幕下巍然耸立,轮廓雄奇,无数窗户里透出的温暖金黄色灯光与天上闪烁的繁星交相辉映,如同指引迷途者的灯塔,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如同家园般的吸引力。
就在这时,平静如墨玉的湖面泛起了不寻常的、柔和的波澜。一只巨大的乌贼,如同从远古梦境中浮现的造物,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露出它那充满智慧与温和光芒的、巨大的眼睛,以及一部分覆盖着暗色斑纹的、光滑的头部。它挥舞着几条长长的、灵活无比的腕足,轻柔地拍打着水面,发出有节奏的、如同催眠曲般的“啪嗒”声,那姿态不像传说中危险的湖中巨怪,反倒像一位在水面上献技的、优雅而神秘的舞者,又像是在向岸边的女孩发出无声而殷勤的邀请。
一条格外粗壮却动作轻柔的腕足如同活着的渡船桥板,殷勤地、稳稳地伸至她脚下的卵石滩前,腕足尖端甚至微微卷起,形成一个便于踏足的平台。
赫尔拉却缓缓摇了摇头,黑色的发丝在夜风中微动。
“我想,你做不到。”她轻声道,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悉。
她的目光落在乌贼那充满智慧的眼眸上,仿佛在进行着无声的交流。一丝无形的、源自世界根本规则的沉重压力,以她为中心微微弥漫开来,让她周身的空气都产生了肉眼难以察觉的扭曲与折射。她不能将这份属于她本质的重量,哪怕仅仅是一丝一毫,加诸于另一个自愿承载的生命之上。那可能带来的、不可预知的代价,她不愿,也不能去目睹。
巨大的乌贼似乎完全理解了她话语中蕴含的深意与拒绝,但它并未退缩或沮丧,反而腕足舞动得更加欢快、柔和了些,像是在表达“我明白,但让我试试别的方式”。一条较为纤细的腕足调皮地、精准地撩起一片清澈的湖水,形成一道小小的、闪烁着星月光辉的弧形水幕,清凉的湖水如同甘霖般泼洒下来,将赫尔拉的黑发和单薄的衣裙瞬间浇得湿透,水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但她毫不在意这突如其来的“洗礼”,甚至没有抬手擦拭,只是凝视着那仿佛在黑暗中为她独自起舞的庞大而温柔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丝真实而柔软的、近乎怀念的弧度。这或许是她降临此世后,收到的第一份不带任何目的、纯粹而善意的“礼物”。
看着她异常专注、仿佛与巨乌贼存在着某种神秘共鸣的神色,斯内普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如同雕塑般笔直地站在一旁,再次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他早已敏锐地注意到,赫尔拉对时间的感知与线性流动的常世规则截然不同。她常常会因一件寻常事物——比如一片雪花的融化,比如一幅画像的嘀咕,比如此刻乌贼的舞蹈——而“定格”许久,但在她自己的主观意识世界里,那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瞬,是意识之海的一次轻微波动。理解了这种认知维度的差异后,斯内普便学会了利用这些她陷入沉思的、被拉长的寂静间隙,来处理自己繁杂的思绪,或是单纯地……休息。
“赫尔拉——赫尔拉——!” 焦急的、如同闷雷般的呼唤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湖畔魔咒般的宁静。
沉迷于乌贼舞蹈的赫尔拉和沉浸在思考中的斯内普同时被这声音惊动,回过神来。斯内普反应极快,立刻举起魔杖,杖尖毫不犹豫地喷射出一道耀眼的、如同翡翠般纯粹的绿色光芒,如同刺破夜空的信号弹,划出清晰的轨迹,同时他提高音量,声音穿透夜色回应:“在这里!”
“梅林最肥的三角裤啊!你在这儿!可把我吓坏了!”海格洪亮的声音带着巨大如释重负的惊喜,他庞大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却异常敏捷地从湖畔的林地间穿梭而来,震得地面微微颤动。看到安然无恙站在湖边、只是浑身湿透的赫尔拉,他几乎是冲过来的,然后猛地蹲下,巨大的身躯让她显得更加娇小脆弱,仿佛他呼出的气都能把她吹走。“哦,别怕,别怕!都怪我,肯定是我这大块头走得太快,光顾着招呼其他孩子,没留意把你给落下了!”他毛茸茸的脸上写满了懊悔和真切的担忧,连珠炮似的问,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白雾,“你没受伤吧?没事吧?有没有碰到什么……嗯……危险的玩意儿?”他的小眼睛警惕地扫了一眼平静的湖面,尤其是那只正在缓缓沉入水中的巨大乌贼。
斯内普快速移动到赫尔拉身侧,以一种毋庸置疑的保护性(或者说宣告所有权)的姿态站定,嘴角勾起惯有的、针对海格的轻蔑笑容:“不劳你费心,海格。赫尔拉小姐安然无恙。”他刻意强调了“小姐”二字,带着一种划分界限的冷漠。
紧接着,仿佛是从夜色本身中凝结而出,一个穿着深紫色星空长袍、须发皆白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们身边。阿不思·邓布利多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的温和笑意,半月形眼镜后的蓝眼睛在星光下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芒:“太好了,赫尔拉,你没事就好。海格担心坏了,差点要把湖底翻过来。西弗勒斯,非常感激你能如此尽责地陪在这孩子身边。”他的目光在斯内普和赫尔拉之间短暂停留,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场间稍微安静了一下,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赫尔拉适应这突然降临的热闹与关注。她这才缓缓抬起湿漉漉的手臂,轻轻拍了一下海格那粗壮得像橡木树干一样的、沾着泥土和树叶的胳膊,动作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仿佛安抚受惊巨兽般的从容与平静。“我没有事,”她轻声说,语气如同无风的湖面,“是我走得太慢了。斯内普……教授,”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才清晰地吐出这个尊称,然后转过头,视线沉沉地落在斯内普身上,那目光比此刻最深沉的夜色还要深邃、沉重,“他一直在保护我。”这句话像是一个正式的确认,也像是一个无形的烙印。
斯内普还未完全从她那声极其自然(却又在当下语境中显得极其诡异)的“教授”称呼中回过神来,便感受到了她目光中比以往更甚的、仿佛能穿透血肉直抵灵魂本质的重量。他心中微微一凛,某种契约般的联结似乎在无声中加固了,随即涌起一丝无奈的喟叹:赫尔拉小姐,这可不是我逼您这么叫的。这完全是您随心所欲的举动。
“那么,我们现在就回去吧,赫尔拉小姐。”邓布利多微笑着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提议去喝杯茶,“我可以带你幻影移形,我们还能赶上分院仪式的尾巴,我想米勒娃会很乐意为你补上这个环节。”他眨了眨眼,仿佛这是个有趣的小秘密。
“我想……坐船过去。”赫尔拉的声音依旧轻飘飘的,在夜晚的微风中几乎要消散,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听说只有第一年是这个流程。我不想错过。”她强调着“不想错过”,仿佛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渡湖,而是一个必须亲身经历的、带有某种象征意义的仪式。
邓布利多那双半月形眼镜后的蓝眼睛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好奇,随即毫不意外地笑了,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甚至乐见其成:“当然!当然可以,乘船穿越黑湖是第一年最美妙的体验之一,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星空下。我去安排一条船过来,顺便告诉米勒娃,将你的分院仪式安排在晚宴之后。你觉得怎么样?”他考虑得十分周到,将选择权交还给她。
“感谢您。”赫尔拉微微颔首,表达了她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礼貌的感谢。邓布利多则转身,拍了拍仍在懊恼的海格的后背,带着这位心神不宁的猎场看守,再次如同融入水墨画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将宁静交还给湖畔的两人。
小船,或许是被施了法的,安静地停靠在简易码头边。斯内普率先踏上摇晃的船身,然后伸出手。赫尔拉却无视了他,自己极其缓慢却稳定地踏了上去,小船甚至没有因为她的重量而产生明显的晃动。斯内普沉默地在船尾坐下,魔杖尖端发出稳定而微弱的白色光晕,如同黑暗水面上唯一的灯塔,引导着小船平稳地滑向湖心。邓布利多和海格早已离去,将这片笼罩在星空与神秘下的湖泊完全留给了他们。空气清冷,只听得见船桨划破水面的轻柔声响,以及远处城堡隐约传来的、如同幻听般的喧闹余音。
"赫尔拉小姐,"斯内普的声音在这片广阔的寂静与水波轻响中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他长久的沉默,"你执着于体验这一切,却终究错过了最重要的部分——与其他新生的同行,分院仪式的现场气氛。你......可曾感到遗憾?"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城堡那片温暖而璀璨的灯火,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回忆自己当年乘船渡湖时的心情,那其中是否也夹杂着对莉莉的注视?
"错过本身,就是更独特的体验。"赫尔拉轻语,仿佛在吟诵一句古老的谚语。她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冰凉漆黑的湖水,指尖带起一道转瞬即逝的、闪烁着微光的涟漪,如同短暂触碰了时间。那只巨大的乌贼如同忠诚的护卫,仍在船边不远处悄然游弋,时而露出部分布满吸盘的腕足,在如镜的湖面上优雅地舞动,掀起细碎而柔和的水声,仿佛一位沉默的乐师,在为这趟迟来的、私密的旅程伴舞。
良久,就在斯内普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赫尔拉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湮灭在水声与风声中,却又像最锋利的冰锥,直刺他毫无防备的灵魂:"西弗勒斯,你想复活莉莉吗?"
这句话像一记无声却威力无比的惊雷,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直劈进斯内普灵魂最深、最脆弱、最不敢触碰的角落。他的身体猛地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握着魔杖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眼中瞬间涌起深不见底的、积累了十几年的痛苦与绝望,那张总是紧绷着、用以掩饰所有情绪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控制的、近乎崩溃的裂痕,所有的冷漠、讥讽、防御在绝对的真实**面前土崩瓦解。"想!"他的回答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嘶哑异常,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不惜一切代价的坚定。这个字,他已在心中呐喊了无数个日夜。
"......哪一个莉莉呢?"赫尔拉的声音依旧轻柔空灵,却像一把精准无比、冰冷无情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他最深藏、最复杂的伤口,逼迫他去面对那些连他自己都未曾细想的、可怕的抉择,"是那个在树下为你绽放花朵、眼中只有惊奇与分享的幼年莉莉?还是与你共同研究魔法、在霍格沃茨特快上分享糖果、尚未因那个词而决裂的少女莉莉?亦或是......死前那一刻,用生命保护哈利、对你充满或许还有一丝复杂情感的莉莉?"
她的目光此刻完全锁定在他身上,那视线中蕴含的、仿佛能称量灵魂善恶的压力让斯内普几乎喘不过气,心脏被无形的巨手攥紧。无数个选择、无数种可能性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厮杀——选择幼年的她,一切都可以重来,所有错误都可以避免,他将拥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决裂前的她,他还有机会弥补那个致命的过错,他们的友谊或许能走向不同的结局。可是……那些随之而来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呢?那些因为他的错误而造就的、充满了痛苦、悔恨、间谍生涯、以及……对莉莉之死的无尽愧疚,这些塑造了今日之西弗勒斯·斯内普的一切,真的能够就这样被轻易抹去、当作从未发生吗?一个没有经历过失去与痛苦的莉莉,还是他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回的那个莉莉吗?
"我要付出什么,"他的声音在夜风中破碎不堪,带着灵魂被撕裂的颤音,"才能......才能复活莉莉?"他甚至不敢问"能不能",宁愿得到一个不可能完成、需要他堕入更深地狱的条件,也好过永远活在无望的追悔与虚空般的思念中。
赫尔拉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不再是人类的情绪,而是某种更古老、更绝对的存在苏醒的征兆。黑色瞳孔中央,一个细微的白色光点开始缓缓扩散,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开启了一道通往本源的门户。"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属于我,"她的声音突然失去了所有人类的温度,变得空寂、恢宏,仿佛来自宇宙的深渊,"除了灵魂。所以,我要你的灵魂,还有......我想要的其他的灵魂。" 她并未具体指明是哪些灵魂,但这暗示已足够可怕。
实质般的、仿佛来自更高维度的威压让斯内普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他感到自己的骨骼都在这种力量下微微作响,呼吸变得困难。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她不再是那个苍白瘦弱的女孩,而是化身为择人而噬、执掌命运权柄的古老存在,平静地提出她的价码。然而,这个为了莉莉早已将自身生死、荣誉、乃至一切皆置之度外的男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深深地低下头,用最卑微、最虔诚的姿态,如同向神明献祭的羔羊,嘶声恳求:"请您......复活莉莉,死前的她。" 他选择了最真实、最完整、也承载了最多痛苦与爱的那个瞬间,他想要弥补的,是那个最终的、无法挽回的结局。
奇异地,在说出这个决定、将自己灵魂的所有权彻底交托出去之后,他忐忑挣扎、被罪恶感折磨了多年的心,突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所有的重担都在这一刻被转移了。赫尔拉展现的种种不可思议——看穿命运、汲取情绪、以及此刻这涉及生死禁忌的交谈,让他近乎绝望地确信,这个看似稚嫩的女孩确实掌握着逆转生死规则的、神祇般的权能。
赫尔拉轻轻叹了口气,眼中的白光渐渐收敛,回缩为瞳孔深处的一个小点,那非人的威压如潮水般退去,声音恢复成往常的轻缓,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西弗勒斯,明天来找我。另外,"她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告诫,"不要在我身边散发绝望的情绪。" 那会影响“味道”,她在心里补充。
小船恰在此时轻轻撞上了湖对岸的木质码头,发出沉闷的声响。斯内普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船身,让它平稳地贴紧码头边缘,然后率先下船,站稳后,转身,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搀扶。此刻的他,不仅是那个曾为了莉莉向邓布利多下跪哀求保护的男人,更是刚刚向一位未知存在献上自己灵魂、签订了魔鬼契约的仆从。
赫尔拉却自己站了起来,动作缓慢却稳定得不可思议,轻松地踏上了岸边的石板,无视了他伸出的手。经过他身边时,她忽然极轻地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说不清的、近乎恶劣的讥诮,仿佛在测试她新玩具的底线:"那詹姆·波特呢?莉莉会不会为了他痛苦?会不会有一天也要求到我面前,用她的灵魂做交易,换回她英勇的丈夫?啧。" 她轻飘飘地丢下这个问题,像扔下一颗有毒的种子。
她说完便继续以她那独有的缓慢步伐,向着城堡那扇巨大的、透出温暖光线的橡木大门走去,留下斯内普如同被石化般僵在原地。愤怒(对詹姆·波特的,对这不公命运的,或许也有一丝对她此刻残忍的)让他死死抿紧嘴唇,鼻孔微张,眼中的黑色火焰几乎要喷涌而出,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但他不敢追上去,甚至连一句反驳都不敢出口,生怕自己失控的、激烈的负面情绪会再次触动她,毁掉那刚刚达成的、用灵魂换来的渺茫希望。他能感觉到背后的黑袍内衬早已被刚才那片刻的极致恐惧与紧张所带来的冷汗彻底浸湿,紧贴着皮肤,一片冰凉——那一刻赫尔拉身上散发出的、非人的、绝对的威压,确实让他感到了最原始本能的恐惧。
然而,另一种更强烈、更灼热的情绪很快压过了恐惧与愤怒:赫尔拉小姐,答应了。她答应复活莉莉。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让他扭曲地扬起嘴角,形成一个介于狂喜与极致痛苦之间的、近乎狰狞的笑容。他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娇小却仿佛承载着整个黑夜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通往未知深渊的道路,而这条路的尽头,或许是他穷尽一生都不敢奢望的……奇迹。代价是他的所有,但他早已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