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哽咽着,像是质问艾米,又像是在安抚自己:“我承认是我的错,可我就是想不通,对你来说,我真的一点都不重要吗?你甚至连个为什么都没有问,我为什么不能生气?”
艾米有些懵,重不重要,他自己不清楚吗?
当初追到街口跟她绝交,不就是因为发现她喜欢他吗?
如今拿出这么一副无辜受害者的样子给谁看呢?
“我为什么要问?你嫌我不够难堪吗?我究竟犯了什么样的滔天罪行,要让你那样的羞辱!”
可笑啊,不过是一场从未想过公开的暗恋而已!
艾米妈妈名叫艾雪,艾米随妈妈姓。
记事起,妈妈就瘫在床上,而爸爸……
从来没见过。
一个小孩,一个病人,家里没个顶事的男人,还是外来户,这配置在村里简直自带好欺负标签,稳稳占据鄙视链最底端。
本来她们要是认怂,老老实实当块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也许还能少受点罪。
可母女俩偏不,一个比一个倔。
艾雪长得好看,哪怕病得憔悴苍白、常年卧床,依旧是全村颜值天花板。可“家里没男人 长得太美”这个组合,在小村子里就是罪过,招来不少心怀鬼胎的人。
她在床头藏了把刀,冷着脸拒了一切不怀好意的帮忙,靠自己做布鞋、艾米挖野菜,勉强糊口。
真的是吃糠咽菜,活着都艰难。
本来一个艾雪就够让某些人眼红又惦记了,结果艾米还成了村小成绩最好的,这还能忍?
于是,明里暗里的欺负就没停过。
她被推搡踢打、被撕烂书包、被诬陷偷钱,最严重的一次,被同学妈妈扯着耳朵扇巴掌,用铁锹拍,顶着肿得几乎透明的脸瘸了大半个月。
九岁那年夏天,孟凉不管不顾、一头扎进了她乱糟糟的生活。
为了护着她,他跟十几个大孩子打架,自己被揍得鼻血糊了一脸,还跌跌撞撞跑过来问她疼不疼;
为了让她家灶火烧旺点儿,他每周都去山里帮她砍柴,手心里磨得全是血泡,好几次从坡上滚下来,摔得一身伤;
他带她在田埂上奔跑,偷偷往她书包里塞零食,找来各种书塞给她看……
孟凉是她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也是她不敢伸手去碰的光。
她把他小心翼翼藏在心底,从不敢拿出来示人,因为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疼,就会狼狈不堪。
他那么好,怎么能一直陷在她这滩泥里?
所以,他说不想再见,她便再不敢靠近。
“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做?”艾米质问。
“是我的错!”孟凉供认不讳,毫不争辩,“我就是过不去那个坎!你知道我当时问你的时候,紧张成什么样吗?你但凡犹豫一下,哪怕就一下,我都舍不得走!可你连着两个‘懂’,一下子把我掐死了。谁天生不骄傲?我就必须卑微到连赌气的资格都没有?”
他写了那么长一封信,把把自尊和骄傲全碾碎了扔进泥里,捧着整颗心给她看。
结果呢?
连个回眸都没换到!
究竟得卑微成啥样,才能在她这么决绝之后,还硬着头皮回来找她啊?
想到这里,孟凉自嘲:“对,我的确没有资格赌气,可艾米,我们之间原来是可以这么云淡风轻就……翻页的吗?”
艾米听得一头雾水:“孟凉,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了?如果你说的是帮着我的那些事,我向你保证,欠你的,我一定会还!”
“你这么说,良心不会痛吗?”情急之中,孟凉伸手抓她的胳膊,可指尖刚碰到她,就像触电一样猛地松开。
他怕她疼。
“说不见面,就不见了?我说的话是圣旨?也没见你认真听过别的话呢?”孟凉再次光速服软,软的彻彻底底,好像之前的拉扯和委屈全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想翻篇。
他把头埋得很低,几乎要蹭到艾米的颈窝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的错,我认!我造成的后果,我承担!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唯独做陌生人不行!”
艾米愣住了。
这样的孟凉,很陌生。
她想往后退,可后背早就紧贴墙壁,根本无路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在眼前晃,意志力持续崩塌。
“你先离我远一点,好不好?”艾米还是不敢相信,“我想缓缓。”
孟凉听话地直起身,乖乖退了两步。
艾米还有点恍惚,慢吞吞地走到前排座位坐下,脑子依然嗡嗡的。
事情太突然了,有点不真实。
高兴吗?有吧。
可更多的是畏惧。
他是一朵有毒的罂粟花,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她的意志。
她好不容易才戒掉关于他的所有幻想,离他远一点,才是安全的。
可他待她好,她欠他的,无以为报的那种,说断哪能那么容易?
纠结了许久,久到孟凉心灰意冷。
他失落的走到门口,轻轻说了句:“走吧。”
艾米没有动。
又坐了许久,她才起身走出门去。
一抬眼,就看见孟凉正靠在门边的墙上,安静地等她。
他低垂着眼眸,好看的脸上蒙着一层说不出的落寞:“他们都说你讨厌我。只有我不愿相信。原来是真的。这么多年,都是我自以为是……”
“不是的,”艾米急忙解释,“我只是……”
她有点说不出口,垂下眸,小声嗫嚅:“我只是怕自己太笨,把握不好分寸,又惹你生气。”
孟凉眼睛微微一亮:“就因为这个?”
艾米轻轻点了点头。
压在孟凉心头的大石头“哐当”一声落了地,表情一下子明朗起来:“胡说,我哪有那么小气?明明都是你说了算,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了?”
艾米只觉得浑身麻嗖嗖的,想反驳却又词穷。
孟凉也意识到这话有些刻意了,慌忙转移话题:“你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艾米原本只是觉得一点小事,犯不着大惊小怪,又跟他没什么关系才不说,根本不是想要瞒着。
爸爸失踪半年后,给她寄回来一张银行卡,里边有5万块钱,她高考分数高,河口县发给她5万奖金。
这些钱足够她完成全部学业,甚至可以活的特别好。
可她穷惯了,也穷怕了,不想坐吃山空。假期便在学校附近的培训班给学生讲课。
随着假期结束,她要上大学,兼职便自然消失了。
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她人生地不熟,暂时没有外出找兼职,只是在网上投了几份简历。
她想找一份时间不要那么紧张,不耽误上课的那种工作。
她预期的是家庭教师。
前天路过学校招聘栏的时候,刚好看到有一个自闭症的小孩招聘家庭教师,她便投了简历。
昨天晚上突然接到了去试课的电话。
打电话的人名叫路霞,女儿名叫小鱼,今年7岁,是个自闭症患儿,康复治疗了三年了,一直没见成效。
医生建议,除了父母陪伴外,适当让孩子接触一下外人。
在艾米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去试过课了,要么把小鱼吓坏,要么被小鱼吓坏。
路霞实在没办法了,才想让农村出身的艾米去试试,毕竟农村人更吃苦耐劳些。
跟小鱼接触的过程还算顺利,可就在她试图跟小鱼进行肢体接触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的小鱼,突然就爆发了。
小姑娘手脚并用、又踢又打,嘴里还发出含糊不清的尖叫。
没等艾米反应过来,小鱼一口就咬上了她的胳膊。别看孩子瘦,咬人是真不含糊,差点没给她咬掉一块肉。
好在艾米成功安抚住了小鱼,还意外赢得了路霞的好感。路霞当场就塞给她一千块钱当作医疗费。
中午艾米去校医院包扎了伤口,还特地吃了碗鱼肉面犒劳自己。
孟凉执意要问,再瞒着倒显得矫情了。
艾米简单说明了原委。
“小姑娘情绪有点激动,咬了我一口。一点不碍事,我皮糙肉厚,过几天就好了。”
孟凉定定的盯着伤口。
从认识她开始,她就总是大伤小伤不断。他每次都心疼得不行,可她总是一副“这算什么”的样子,反倒显得他太小题大做。
但不管见她受伤多少次,他都没法习惯。
一大堆话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可到最后,一句心疼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去行不行?”他低声说,“这兼职不适合你。”
艾米摇头:“那女孩跟我很像。”
孟凉头大了,以她对艾米的了解,这基本是铁了心要做这份兼职了。但他还是想再挣扎一下:“你来做我助理,我给三倍工资。”
五倍、十倍,多少都行,只要她能老老实实在学校待着。
只是太多了他不敢说,怕意图太明显,把她吓跑。
艾米还是摇头。
孟凉微微蹙眉:“不能商量?”
艾米答:“我想试试。”
“一周一节课?”孟凉又问。
艾米点头。
孟凉没再说话,只是下意识地偏过头,透过玻璃望向远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
“走吧。”他说,“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