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总是生意很好,可是大晚上少有人买咖啡,店早早打烊。
姬昱没有买到想要的咖啡。
沿着街道溜达,超市还开着。姬昱在零食和日用品货架里边穿行了好几圈,最后被超市顶上白晃晃的灯光刺了一眼。
接着在卖关东煮的小角落坐了一会儿,姬昱看着那些鱼丸串串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没有想要吃的关东煮。
关东煮店员看他坐了半天也没点东西,不过脸生得好看,随他去吧,下班前养养眼也好。
衣服太简单,一身黑色羽绒服,和长相不是一挂的,脸生的华丽,奇异的是气质倒很平和。
收拾完柜台这人还在,小姐姐心道我也不是要故意赶人走:“超市要关门了,我也要下班了,所以?”
姬昱好像神游天外,魂不在人间似的,这才短暂回神。
他是做惯了微笑表情的,表示歉意的微笑也很擅长,更加冲淡外貌上的锋芒毕露,店员只觉得自己心跳怦然。
接着他走到卖烟草的柜台,要了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
姬昱不是老烟民,连烟的牌子和价格也不清楚,随便挑了一包顺眼的。
零度以下的北风刮得人脸生疼,姬昱照着回忆里其他人点烟的样子,边吸进边点火。一口烟进肺,燎得他嗓子火烧刀割般,这下子回神了。
大不了多来几口就适应了。
火星子连着烟气,一下下散开,分不清是哈出的冷气还是烟雾。
霓虹在身后闪烁,车流从身旁交织穿梭。姬昱来到城市的核心商贸区,他想象了一下自己站在那些玻璃高楼顶上的样子:比一个“大”字往后躺倒,拉出一条跳水比赛般的优美曲线,最后像根擀面杖一样直挺挺砸在地上,脖子折成两半,脑花炸在路边的垃圾桶上,听得路人一声惊呼。
他摇头,否决这个方案,太暴力。
在他并不漫长的人生中,他从未感到与谁十分亲近,和父母也是如此。烟雾缭绕中浮现出母亲的面庞,那是个相貌华丽的女人,她的妆容更将这一优点放到最大。她总是打直脊背,仪态优雅,指尖悬着一支细烟,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黏腻,直勾勾盯着自己。玻璃般明艳的红唇吐出一句话: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你根本不是我的孩子吧?”
父亲的脸从未在他记忆中出现过。他那时用细细的童音询问母亲关于父亲的存在。母亲熟练地掐掉一支烟,轻描淡写地告诉姬昱,你的父亲早就死啦。
“死是什么意思?”
“死就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你根本不是我的孩子吧?”
从那以后姬昱有时候会看到父亲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从那陌生男人头颅和脖颈处流出,在地上蜿蜒,像一条不怀好意的蛇。这又使他想起母亲的目光。
后来地上那人变成了自己的,和母亲一样华丽的面孔。
他时常怀疑身后有死神举着镰刀,准备收割自己的头颅,或者黑白无常的勾魂索已经带走自己一半神魂,否则他对赴死的迷恋难以解释,经常显现些荒诞的死亡念头。
基于这个念头,他鬼使神差地在专业填报上选择了医学。并非出于慈悲心。他只想站在生死阴阳的关口,贴近那使自己病态迷恋的死亡与虚无感。
这天是个上手术的日子。手术台上的病人理应紧闭双眼,面孔深埋于手术布单之下。姬昱却看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双目大睁,死死盯着前方的手术灯。他望着那双散大的瞳孔,手不知不觉地扼向自己的咽喉,周围的空气粘稠起来,汗水越过眉毛流进眼睛,他一下子清醒,回到现实。
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他善于掩饰,或者说他短暂的人生一直如此精神失常地活着,反倒很正常。
很久没有出门,他打算晚上出门走走。
顺着街道一直走,他走到江水边。
虽然接近枯水季,桥下河流水势依然凶猛。如果从桥上跳下,他想,未免太引人注目,而且他也不是跳水专业选手,从那么高跳下去砸在水上,估计和跳楼冲击力差不多。桥上车流行人不断,自己被人一把拉回来不是没可能。
姬昱伸手试了试水温,手浸在水中,很快冰到失去知觉。这样很好,跳进河里也不知道是冷死的还是窒息死的,这样死得快。过程不重要,结果达成就好。
可惜没喝到想喝的咖啡,难得今天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离河水还有一米的时候,他知道自又犯毛病了。但他确定自己绝不是精神病患,他尚且分得清现实与幻觉,也没有执拗的举动和无法抑止的思绪。
他只是看见自己的脸漂浮在江水中,借着昏黄的路灯看也栩栩如生。他确知这是幻觉,反映出他最深切的渴望:
他想杀了自己。
他一脚踩在自己幻想出的尸体上,实则踏在淤泥与泥沙之上。他心中满是坦然的情绪,往水中边走边想到钓鱼的人把他尸体钓上岸的可能性,觉得自己有种莫名其妙的幽默感。
此时人间一月,江水极寒,失去知觉应是一瞬间的事。姬昱的视野先被一片黑暗侵蚀,存在的和不存在的记忆一起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又看见了母亲,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等着自己,那女人指着一扇半开的门,得意的神情仿佛在印证她所应许的死后是一片虚无并非一句应付烦腻小孩的妄言。
姬昱觉得自己所在的无时无空之处很好,他打算一直这样沉没下去,直到科学讲的宇宙膨胀到尽头,宗教里天堂和地狱都残败不堪的时候。他也注意到那些不存在的记忆,他认出那些人都是自己,年龄有大有小,性格还各不相同。他发现自己可以随意观看那些自己的人生。为了打发不存在的时间,他发现那些活泼的、阴郁的、才华横溢的或庸庸碌碌的记忆录像带,都在自然到达人生终点之前选择了相当暴力的结束。
意识流连太久了。姬昱意识到异常。死亡理应带来虚无,虽然这种无须经历便增长的人生经验很有趣,但他期待的什么都没有始终没有到来,他最想消灭的是自己的意识。
意识无法消除。此间不分东西南北、上下左右,虚幻的记忆消散后,只有那扇门虚掩着邀请姬昱将它大开。
姬昱暗暗发笑,既然已经到达世界尽头,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他打算到门另一边去。
在他搭上门把手的那一刻,那扇门迅速发生变化。现代式居家门把手、中式更古旧的门环、锈蚀的铁门……在他开门的瞬间轮番展现。姬昱到达门的另一端时,那扇门融化为红色蠕虫缠接形成的巨大屏障,姬昱在这突变惊吓中还没来得及收回手,那些虫子爆裂成肉末碎,翻浮起鼓噪的红色泡沫,“血”呈现出烟花表演般炸开,溅在姬昱手上脸上,溅在姬昱满身。
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头痛,像有人用锤子推着针锥,从后脑勺直穿天灵盖,捶打的节奏和耳鸣之音构建出某种和谐的乐曲。不愉快的感受带来强行推进的回忆,周边场景充斥着损坏显示屏般的黑色和彩色闪烁,但那场景仍然清晰可辨——姬昱发现自己手上多了把卷刃的长刀,面前是即将崩塌的尸山。
他想逃跑,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踏在另一座层层叠叠的尸山之上,四周横陈的尸体如潮水般起伏。姬昱几乎要淹没其间,那鲜血的温热带给他一种真实感,明明是虫子的□□,却和卷刃的刀配合着一同提醒着他,这也许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头疼显示出他意识最深处在强烈抗拒这段“记忆”。
没有任何缘由,姬昱清楚知道眼前这种不人道的场景是出于自己的手笔。那些倒下的人全部尸首分离。他听见自己说:“为防止污染,神赐你们处决。”理所当然的语气,正义宣判。
这种体验感过于沉浸式。他甚至能感受到身体的疲惫感,莫非是“处决”了太多人累到自己了?
不对,我已经死了,身体的疲惫不应存在。
记忆里的疲惫感、真实身体的疲惫感、精神被强行植入记忆的疲惫感交织着,姬昱怀疑自己是否因为嘲弄神明过多或善行实施过少被判下地狱监牢受无尽捶打折磨。
他听见无数细微清脆的断裂声,像冰块或玻璃?断裂的植物根茎?不,现实世界中没有与这声音对等的事物。再次开始剧烈头痛,姬昱察觉到自己一身并非被江水浸湿,而是因疲惫和痛苦出上一身虚汗。他全身湿透了。
他发觉自己开始遗忘之前看过的记忆录像带,尤其“自己”们生命终结的时刻。
他祈祷这种绝佳的遗忘把尸山的记忆也删除,顺便把他的意识也带走。
可事与愿违。
姬昱不再沉没。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又开始变得明晰。此时他急速上升,一切幻觉迅速离他远去,掉落至地底,化作神明的一颗眼泪。
姬昱最后听见的,是地底万人合鸣的啸叫。
最后看见的,是神明的眼泪。
他们都叫他回人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