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楚奕不假思索地否认,道,“阿姐,妍儿已经死了,莫再提她。”
“好,姐姐不提。你说她死了,那便死了吧。”连楚婉也不由地在心里叹孽缘了,早知如此啊,她当年进宫时候,当真不如把妍妍带在身边。或许现下,两个人早成亲了,唉!
楚婉如今的身份敏感尴尬,一贯深居简出,不便在楚奕这里逗留。楚婉前脚走,楚奕后脚就招来了汪尔与冯谦。不必说,两个人都知道缘由。
“王爷放心!”汪尔忙道,“属下这就去查谣言,马上封口!”
冯谦连连点头,接口说道:“绝对不能坏小林姑娘闺誉!”
“不可叫消息传去西雍。”楚奕自是知道下面这群人打的什么主意,说道,“不要给她找麻烦,妍儿她在西雍很好……她,回不来了。”
新下过一场雨,菀南的芭蕉叶翠绿欲滴。
这个时节,旧京里,快要落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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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希1012年,十二月十八。
林长信五十大寿,林府张灯结彩,大宴宾客,车马如川,络绎不绝。
轩明与林妍带着寿礼,相携来到林府贺寿。
林昀的夫人去年添了个小女儿,生的粉雕玉琢,五大三粗的林长信整日抱着侄孙女,喜欢的不能行。
“人老了,看着小孩子就欢喜。”林长信把孩子抱给乳母,问林妍与轩明,“你们两个,打算什么时候把婚事办了?”
林妍与轩明都希望平稳过度,有意与林氏缓和关系,林氏人也知道京城不是川南,离开了摄政王与青衣军,他们也难在京城独大。倒仍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轩明回答道,“等出了父王的孝期,就命钦天监拟日子。”
“嗯,你们俩年纪不小了,你父王啊……”林长信与老川南王是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交情,人死帐清,余下的都是感情,他叹声摇头,“唉!不说了,入席吧。”
林妍请他先行,“叔父请。”
于是轩明与林长信上座,开宴。
林长信五十大寿,府里办的颇是隆重,宾朋云集,京城的官宦权贵都来了人,济济一堂,京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大宴了。
丝竹乐起,大林府里请了教坊司的歌舞乐伎助兴。袁远多饮了两杯酒,咂舌点评,道,“啧啧,虽说京城如今已有几年前繁华,可这歌舞声乐,倒真不及当年京城里的平康巷呐。”
周晋赞同道,“袁大人说的是,想当年平康巷里四大名坊,软玉红袖,倚翠……”
轩明这两年为了平衡朝局,也为了稳定朝纲,提拔了几个南派旧族的子弟,袁远周晋都是官居要职,做的位置靠前,几句话都落进了上面人耳朵里。
林妍听周晋提到软玉楼,眉头微微一皱,向他们投去一眼。
轩明重重一咳,斥他们道,“放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场合!”
周晋噤声,袁远一笑拱手,道,“禀王爷,周大人说的也是实情。当年那四大名坊的妓子们,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样样精通,微臣前儿偶然遇了个倚翠楼的舞娘,那舞姿至今回味无穷呐。想着今日林大人大寿,便一同把那舞娘领了来,献舞助兴。王爷与诸位林大人可有雅兴一观?”
软玉楼原本就属教坊司,昔日在旧京,姑娘们到这些贵人宴席上献歌献舞是常事,林妍也经常去。只是三年前京城大乱,平康巷的姑娘们死的死逃的逃,经过一场浩劫,侥幸活命的姑娘大多都有了创伤,不能再做这一行。林妍上书大赦,免了许多姑娘的贱籍,允她们洗手从良。
旧时平康巷名声在外,川南来的人没有见过销金窟的繁华盛况,有几分兴趣,轩明同意了,“袁大人有心,就招她进来吧。”
袁远起身,“微臣遵旨。”
他出去,不多时领了一班琴师进来,丝竹之声响起,一粉衣女子迈着细碎舞步,合袖掩面而进。
那女子体态,略显粗壮。不是富贵的丰腴,而是常年练舞保持着的曼妙身姿崩毁后的走形。似乎又有常年的劳作,肩膀骨盆也变了形。轻薄的舞衣勒在身上,行动间隐约可见隆起的肥肉。虽然算不得胖,可对于一个以舞为生的女子,身材如此,可以说已经毁了。
在坐的自然都能看出来这女子身材不是舞女,轩明蹙眉,问,“袁大人这是何意?”
袁远笑道,“世子有所不知,这正是这舞娘的独特之处。”
他说完忽然眼神朝林妍一扫,林妍心底涌上不安,出声道,“袁大人,别忘了这里什么场合,由不得你胡来!”
“不敢,林大人且看着就是,保证——”袁远笑着一指,“您看。”
林妍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那舞娘缓缓放下袖子,抬头……
“啪”的一声,林妍打落了手边的筷子。
轩明看她,低声问,“茕儿?”
林妍心绪起伏,呼吸微乱。
那舞娘没有注意到林妍,水袖一甩转过面去。林妍看着她臃肿笨拙的背影,突然地,心头一酸……
轩明看出了她的不对,覆上林妍的手,问她,“茕儿?你怎么了?”
林妍怔愣回神,“嗯?”她低头躲避轩明的目光,问,“你说什么?”
“筷子。”轩明指指林妍打落在地的檀木筷。
“啊?哦……”林妍分了心,弯腰捡起筷子,竟要把掉在地上的筷子放回筷架上。
轩明从她手里把筷子拿过,转头递给侍女,说,“再拿一双来。”
侍女答应一声离去,林妍调整了呼吸与心绪,迎上轩明关切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说,“我没事。只是……”
林妍想着怎么给轩明编个说辞,却听“哧啦”一声,一声裂帛伴一道惊呼响起,林妍一惊,慌忙看去,只见那舞娘的舞衣自肩头一路裂到肋下,露出白花花的肉来,拢也拢不住。
丝竹乐声停了,舞娘惊恐跪下,连连叩头求饶,“摄政王饶命!林大人饶命!”
袁远勃然大怒,“大胆!王爷面前失礼,你该当何罪!”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那舞娘,是林婧——林妍的亲姐姐。
林婧还在不停地磕头,“奴婢知罪!罪该万死!求王爷饶命!”
她顾不得拢住衣服,就这么暴露着。几下就额头就磕出一片血来……
如此失仪,搅了林府寿宴,轩明与林氏都不会饶她。林妍急忙拉住轩明手,轻声道,“殿下,今日是叔父大寿,不宜见血。”
轩明看她一眼,点了下头,说,“带下去。袁远,你明日来摄政王府领罪!”
“哎呀,微臣该死,竟叫这么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到了御前。”袁远说着请罪,却并不慌张,继续说道,“这本是当年软玉楼的花魁明月,本名林婧,谁知道当年名动京城的明月姑娘,技艺竟生疏到这般地步。微臣明日定严惩此女!”
袁远还要严惩,林婧抬头向轩明求饶,却在看清上首几人面容时,突然大喊——
“妍儿!”
林婧一声尖叫朝林妍扑来,喊道,“妍儿,我是姐姐啊!妍儿,救我!”
堂堂小林大人,兵部尚书、青衣军主帅、清流党魁,竟是软玉楼花魁名妓的妹妹!
霎时间在场众人纷纷低语议论,上百人的低语声聚成喧哗一片。
“林——妍?”周晋在口中把林妍的名字拼起,嘲笑道,“听说软玉楼那时候最红的舞妓抚影,闺名,就是林妍?”
“周大人慎言!”又一南派旧族的子弟道,“当年那楚四少爷、如今楚国敉王,专宠抚影姑娘的趣谈京里谁人不知?入幕之宾和红颜知己的风流韵事,哈哈哈哈……”
他笑了一半,被旁边人一顿戳点,抬头看见了摄政王阴沉的脸色,不止摄政王,林氏众人没有一个有好脸色的,忙忙闭嘴。
林妍微微闭了下眼,这是南派旧族给她做的困死之局。变法渐渐到了深处,触动了这些南方豪强的利益,于是这些人联合起来,哪怕以开罪摄政王与林氏的代价,也要瓦解掉她。
的确捏住了她的七寸。
轩明知道林妍当有一段不能提及的过去,却不想,这段过去竟如此不堪!
青楼?
花魁?
楚奕?
入幕之宾?
这比两年前林妍在听政殿上维护楚奕当众顶撞他更令轩明气愤难堪!
轩明沉声,怒意压制到了极点,问,“林茕?”
这一关,不好过,林妍微微握紧拳头,起身跪下,道,“臣在。”
轩明沉默地站起,问,“怎么回事。”
林妍顿了一下,说,“请殿下容臣……私下禀告。”
但轩明没有说话,盯着林妍,仍要她一个说法。
冒认构陷摄政王妃,于林婧已是死罪,这没得斡旋。林妍低头,“是,她是我长姐。”
轩明又问,“你姓林名妍?”
林妍答,“是。”
“软玉楼的舞妓,花魁抚影?”
“是。”
“那楚奕的……红颜知己?”
林妍垂首,默认。
林长信颤抖地站起,指着林妍问道,“我问你一句,你是林妍,那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