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盈朝又将帕子拿出来,慢慢开始擦她的剑。
棠溪今晚被莫名其妙擦了第三遍,锃亮如镜,削铁如泥,对得起“天下独剑”的好名声,只是帕子不堪重负,来回凄惨地“咯吱”抗议。
四下沉默如一潭死水,江满熙还维持着低头下跪的动作,谢明鹤抱臂靠墙只装看不见,许维立五官挤作一团,想呼痛又不敢,情急之下朝挨着江盈朝的梁颉挤眉弄眼,歪嘴暗示。
梁颉看了眼皱皱巴巴的手帕,鼓起勇气道:“师……师父,帕子快破了。”
江盈朝动作一顿,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唔,的确。”
众人劫后余生地大喘气,喘到一半又听江盈朝补了一句:“总不能打破诸位的脑袋。”
梁颉:“……”
他抬眼看向对面——许维立的手下早在听闻伽蓝血失窃时便已做鸟兽散,江满熙派下属捉人,以免走漏风声,如今三人无依无靠,已经自发缩成了三只一动不动的鹌鹑。
江盈朝扫了对面一眼,边叹气边将帕子折好收回,归剑入鞘,先对江满熙道:“本来就体弱,还跪着作甚,起来。”
江满熙立刻又喜笑颜开了,连滚带爬到江盈朝另一侧,委屈道:“姐,膝盖疼。”
江盈朝没好气地把他推搡开:“别蹬鼻子上脸。”
她抬抬下巴,对谢明鹤审问:“伽蓝血早已失窃,此事作罢,你到底有没有叛逃盟会?”
谢明鹤一摊手,无辜道:“这要小盟主定夺。”
江盈朝只觉得现下急需泼盆冷水在江满熙热血沸腾的脑瓜上——没人能耍她第二回,除了亲弟弟。
江满熙又朝谢明鹤身边蹭过去,诚恳道:“从未有过,师父只是想与你如过去般无话不谈,我便找了个借口引你过来。奈何阿姐你太雷厉风行,他连句话都解释不了——话说师父怎么不自保,阿姐素来出手不留情面。”
江盈朝觉得一盆冷水已经不能解决江满熙的问题了——还要请三炷香驱邪。
灯笼内的烛光也将燃尽,雨势渐起,风声如恶鬼厉啸,谢明鹤拢了拢再次散开的长发,望着江盈朝轻声道:“她已对我足够手下留情了。”
“但找伽蓝血确是真,”江满熙正色,“不知是谁提起这邪物,宫中便接连派玄机盟查办,失窃也好,不过这东西需早早毁掉才绝后患——此事我来处理。”
江盈朝欲开口,余光却瞥见山腰处的火光,她脸色一变,低声道:“撤,来人了。”
梁颉目光立刻锁住许维立,咬牙切齿问:“你叫的?”
被忘在一边的许维立也没想到更有人如此急不可待:“关老子屁事!不是说周家狗也要这玩意儿吗?!”
江满熙当机立断灭了灯笼,江盈朝扫视一圈,将梁颉推给弟弟:“带他回据点——此事部分因我而起,我来解决。”
谢明鹤颇有兴趣地问:“如何解决?”
“将计就计。梁颉跟江满熙回去,谢兄已受伤,行动不便,极容易暴露,在殿内勿动,问起便说有贼伤人。至于我——”她顿了顿,“扮作那个贼人,引开他们。”
“不可!”
“万万不能!”
江满熙与梁颉异口同声,梁颉语气焦急:“刀剑无眼,师父伤着寸步难行!”
江盈朝闻言,将手按在棠溪剑柄上,罕见地露出轻狂笑意:“兵法尚可侃侃而谈,何不真刀实战一番?区区追兵,我算它半个时辰,又能奈我何?”
她平日眉眼沉静如潭,极少大喜大悲,如今展颜而笑,顾盼生辉,尽显意气风发。谢明鹤一时出了神——上次江盈朝意气风发的笑,还是同窗旧友时。
如今岁月蹉跎,变故重重,故人心虽不变,但也极少掏出真心了。
江满熙望着那笑容,忽然意识到他的阿姐也是鲜衣怒马的年纪,也曾于花间反复吟哦“宣父犹能畏后生”,只是如今多忙于奔波碌碌,性子便一变再变,成了如今滴水不漏的可靠模样。
梁颉急道:“您是女子之身……”
“女子并无甚不妥,”江盈朝平静打断,“既是所谓的江湖第一,我应担起这个名号——女子多数被迫困囿在一方天地,她们若与我一同学文习武,待拿起剑来,恐怕并不比我差。”
梁颉嚅动嘴唇,最终垂下了头。
许维立见未安排自己,一旁急道:“那老子怎么办?”
“下启山,取道北,约莫三里的驿站,有玄机盟的人接应,”谢明鹤接话,简洁意赅,“届时带你回郑家交差。”
许维立知道这是让他两家通气的意思,但现在回去横竖都是个死,眼前人暂且为他指了条路,他咬咬牙道:“多谢兄弟!”
士兵赶到时,只剩满身鲜血气息微弱的谢明鹤。
京中无人不识谢明鹤——承平帝周弗钦点的第一才子,玄机盟主的师父,闺中小姐们的梦中人。那领头兵虽不识字,但也对谢明鹤倾慕敬佩至极,见他奄奄一息,赶忙将他扶起:“谢公子,怎得伤成如此?!”
谢明鹤重重咳了几声,叹息道:“我见那人行踪诡谲,又想圣上找的伽蓝血正在此山,便暗中追查,谁料这厮竟灵敏至此!如今被贼人所伤,暗箭难防——快追,那伽蓝血被他夺了!”
那人大惊,忽觉背后冷风扑来,带起木叶萧萧零落,他猛然回头,只见疾风骤雨下确有一道迅捷的人影一闪而过,顿时吼道:“追!”
江盈朝借林叶与地势做掩护,如燕般飞身纵影在树梢间,雨水浇泼天地,声势汤汤,恰盖住她那点微不可查的行踪足迹。
追兵不熟启山地貌,只能听音辨位,弓箭手朝各方乱箭齐发,江盈朝以树为盾,折箭轻敲枝干,故意弄出声响,追兵多次赶来,却只留一地箭矢,远处隐隐绰绰的人早已深藏功与名。
追兵穷途末路,刀光剑影,周旋良久,一只乱箭凑巧穿衣角而过,江盈朝浑不在意地撕开布料,塞进腰间,顺手拔下那只羽箭,借月光看清了上面小字。
冯。
玄机盟为办事便利,在京城设了据点,江满熙一行人趁天色未明,偷鸡摸狗般躲过官兵巡查,一路翻进据点后苑,这才略略松口气。
梁颉轻声抱怨:“是贼否?非贼耶!”
“年纪轻轻别装老成,”江满熙一揉他头,“且换身衣裳修整,你师父他们很快就来。”
果然不到一刻钟,谢明鹤被领头兵恭恭敬敬送入府中,江满熙千恩万谢地送客出府,长吁一口气,朝门外探头自言自语:“说好了阿姐要来的……”
雨势渐弱,天色昧旦,梁颉知道自己不能抛头露面,只能在后院水榭里来回踱步,生生把自己走成了只巡回领地的鹅:“师父怎还不来?”
“还未正式拜师就如此担心?”谢明鹤换了身月白衣裳,坐在一边,铺开棋局,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正是京城小姐们最着迷的模样。
梁颉怒怼:“你一点都不关心她!亏她设计间接送你回来!”
谢明鹤无端被怼,想辩驳又无从下手,垂眸思索间,忽闻梁颉欣喜道:“师父!”
他微微一怔,抬眼隔着水榭珠帘望去,只见江盈朝微微喘息,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她身姿挺拔秀丽,头发被雨水打湿,干脆散在身后,一双眼睛经过鏖战,反而越发炯炯有神。她朝梁颉一抬下巴:“如何?我素来言出必行。”
梁颉真心实意,朝她一拜:“学生眼界狭小,方才言语不当,以后必定谨言慎行,还请师父海涵!”
师徒二人一路说笑,把谢明鹤晾在一边,他也不恼,只盯着江盈朝背影转过长廊才收回目光,背后传来江满熙的声音:“阿姐这副模样,已经多年未见了。”
谢明鹤“唔”了一声,良久道:“等她安顿完毕,你请她来与我对弈一局。”
江满熙欢快应允:“当然,兜兜转转,好歹你们两人可以谈谈了!”
但江盈朝坐在对面时,谢明鹤早已自我对弈一局,正在收拾残局。
她在他面前站定,拿手扣了扣桌案:“喊我来,自己又下完了棋,你有何事想对我说?”
“还有,那追兵是冯家,”江盈朝在他对面坐定,托腮看他将棋子一枚枚拾回棋篓,“你与我说实话,周郑冯三家到底要那伽蓝血干甚么?”
谢明鹤不答,江盈朝便强行按住他收棋的手,沉声道:“我只问这一个问题。”
“伽蓝血,能挑选它认定的天子,”谢明鹤将手缓缓从江盈朝手中抽出,“梁安之死,对外说是暴毙,实则是因伽蓝血认为其本不是天子,被周弗遣宫女活生生捂死的。”
江盈朝抱臂靠在椅背上:“死物认主我只在话本子中见过,难道梁安受了认可,就不会被周弗捂死么?”
谢明鹤低低地笑出声:“你总是这么果决。”
江盈朝耸肩道:“若你信,就不会说出伽蓝血外的话了。”
“……盈朝,我这次在京城并不能久留,”许久,谢明鹤淡声开口,“抑或,往后此地,我亦不能久留了。”
“……准备几日走?”江盈朝微微蹙眉,“江满熙倒盼着你来,估计不能如愿了。”
谢明鹤道:“今日,不出半个时辰。”
如此急迫必有隐情。江盈朝以指尖沾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个“周”字,抬眼看他。
谢明鹤微微点头又摇头,叹息道:“原是同窗,这几年也不见得常来往,坐下未说几句便又别离,若是杨柳,也必定被折秃了——可否将你擦剑的帕子予我,也算念我在你手里死里逃生。”
江盈朝并未回应他的苦中作乐,只起身,将帕子递给他,神情郑重地拍他肩承诺:“此行归期不定,以命为重。若方便时,与玄机盟书信往来,他日把酒言欢亦指日可待。”
江满熙站在书房,正饲养信鸽,见江盈朝走来,惊诧道:“不与师父闲话一二?”
江盈朝沉默,决心将谢明鹤远行的事情瞒下去:“没说两句又快吵起来,不走做甚?”
话音未落,一只眼生的信鸽扑棱棱落于窗棂前,江满熙奇怪道:“阿姐,你没买新鸽子罢?”
江盈朝冷冷道:“我素来只干事,不读信——那帮人的信,我看一眼便头晕。”
信鸽脚上绑着枚信纸,江满熙将它取下,拆开,“咦”了一声,江盈朝刚燃好火折子,闻声皱眉:“又是何事?”
江满熙递到她面前道:“给你的。”
江盈朝接过,果然写着“江盈朝亲启”。
她眉心一跳,生出不祥的预感,匆匆展信,只有寥寥几字。
玄机盟谢明鹤勾结前朝旧部,意欲谋反,断不可留,速杀。
“对了,师父呢?怎又不见人影?”江满熙探头看向水榭,“阿姐你下次多留他几刻钟嘛,你当年与他学习做伴,这几年倒是没句话和他说了……”
亲弟犹在耳边唠叨谢明鹤越发神出鬼没,行踪叵测,尚且不知他的胡编乱造一语成谶。
江盈朝仿若化为一尊石像不闻不问,只盯着薄如蝉翼的纸条定定看了许久。火折子紧紧握在手心,已烧得发暖发烫,她的指尖仍是一片冰凉。
江满熙见她脸色不好,立即收了嬉皮笑脸,凑过来伸手欲拿纸条:“姐,究竟是什么消息?”
江盈朝轻轻拂开他的手,将信纸点燃,点点火星在她眼底渐起、燎原、式微,最后留下焚烬的死灰。她下意识去找那块绢帕,却摸了个空。
——她将它赠予谢明鹤以作别离了。
窗外不远处的水榭里仍摆着那人的剩子残局,雨已早停,曜日重出,枝头鸟雀又争吵起来,吱吱喳喳一派热闹,梁颉蹲在池边喂鱼,嘀嘀咕咕些诘屈聱牙的“之乎者也”。
江盈朝就在这满园生机中微微叹息,又看江满熙在旁如临大敌神色严肃,最终摇头涩声道:“小事,无妨。”
前朝旧部是谁无从得知,谋反大罪更非她能辩驳,来信目的只有二字——速杀。
江盈朝处理要事素来沉默寡言,江满熙一向不过问,便也不多言了。
他只暗惑他模糊窥到的来信署名。
那似乎是一个“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