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泉一早起来,帮他们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好,叠得整整齐齐,再把周洋用过的毛巾、碗筷、面盆等单独拿了出来,藏在了柜子里,然后去下面条,下完叫他们起来吃早饭。
两人吃过饭就要走,周福泉赶紧擦擦手说送他们去车站,奶奶在门口一直望着他们走远。步行不过十来分钟,又走到了那个熟悉的老年活动中心,车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三人一起上了车,车厢里一个人都没有,司机估计在活动中心休息。周福泉陪儿子坐在座位上等。
“还有五分钟开。”周洋轻轻开口。
“嗯。爸爸在家也没事,陪你们等等。”
“爸……”
“哎。”
“我……我还会来看你的。”周洋艰难地开口。他不知道自己开学了之后还有没有机会,但如果有的话,他一定会再来。
周福泉再次红了眼眶,没有说话。他看看车厢的电子钟,还有四分半。半晌,周福泉兜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了周洋:“爸爸和奶奶给的。这么多年来,也没给过你一次。”
“谢谢爸爸。”周洋原本想拒绝,然而这个红包可能是他回上海之后唯一可以看着惦念的东西了。他拿过红包,上面带着父亲的体温。
周福泉再次抬头看了看钟,车还有三分钟开。
“洋洋,爸爸找了个阿姨,她人蛮好的,这两天正好回娘家了。我和奶奶都是她照顾,菜地里的菜也是她来弄。爸爸的病,你奶奶瞎操心了,其实没事的,现在身体还挺好。这个红包你收好,别让妈妈知道了。”
“嗯。”
“爸爸遗嘱已经写好了,这个老房子将来就是你的,要是动迁了你可以拿两套房,就分在千灯镇上。你千万记得,到时候不要被我那两个侄子骗,他们又穷又刁,奶奶年纪大了……”
“爸,你到底得的什么病?”周洋紧紧攥着拳头,陈鑫看到他手又开始抖了,连忙拿拇指抚摸他的手背。
“爸爸……爸爸的病,能看好的。就是怕有个三长两短。你妈妈知道的,到时候妈妈会帮你争的,那个阿姨我没开结婚证,拿不走你的房子。”还有两分钟,周福泉吸了吸鼻子,继续关照,“你妈妈脾气急,容易生气,但心是好的。你……你好好学习,如果想过来你跟爸爸打电话。爸爸现在每天在家里养病不上班,随时都能接你。”
“嗯。”
司机休息完上车了,开始启动引擎。
“爸,你回去吧,车里热。”
“没事,还有一分钟才开。”周福泉看着儿子,好像怎么都看不够。“红包放放好别掉了啊。”
“嗯。”
外面的蝉又开始一声声叫得人心烦,把车窗开到最大都透不进来一点风。
“洋洋……让爸爸抱你一下吧。”父子俩在闷热的车厢里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拥抱。他们能抱半分钟。
“爸爸对不起你。”中年男人眼眶红肿,抱着儿子微微颤抖。
车子启动,周福泉在最后一秒下了车,沉默地站在活动中心目送他们离开,公交车绝尘而去越来越小,最后无情地没了踪影。他伫立良久,一个老头经过打了声招呼:“周胡子啊,下午阿打麻将啊?”
“……打的。”
他终于还是掉头回去了。
车里,陈鑫看周洋呆呆地望着车窗外面一言不发,知道他这是在难受。
“上一代有上一代的恩怨。”
“嗯。”
“你妈瞒着你有她的理由。”
“嗯,我不怪我妈。”
周洋怕陈鑫又要说一通长篇大论的狗屁来安慰自己,赶紧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果然,陈鑫不说话了。耳边落得清净,周洋枕着人肉枕头看着天边的朝霞。朝霞真好看。“我心理准备都做了十几年了,没那么多愁善感的,晓得地址了以后还能来。等会我们去千灯镇上玩吧。”
课代表自然双手赞成。他现在无暇估计自己的白月光是不是假装坚强,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爱果然是做出来的!洋洋现在已经晓得靠在我肩膀上了!这还只是蹭了一下而已啊!要是下次自己礼尚往来给他一个爱的伸喉,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娶进门了?
“洋洋,直男帮另一个男的交口是不是挺怪的?”
“岂止是怪,简直变态。”
哦,暂时还娶不回来。不过课代表心态很好,都惦记了两年了,不怕再多等一会儿!司机你快看啊洋洋靠在我身上啦!你光看路算什么好汉你倒是回头看我们一眼!
昨晚的初体验课代表不愿细想。他准备强装镇定,等回家了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时,再拿出来仔细回味。那一晚上他估算了一下,应该能回味三个月。
“洋洋,你一个同性恋靠在我肩膀上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你捅我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不太好?”周洋被车颠得有点昏昏欲睡。
陈鑫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看来他已经通过长时间的摸摸抱抱小动作麻痹了敌军的身体防线。温水煮青蛙,兴许再过不久就可以亲亲插插了。昆山真好啊!课代表情不自禁感慨:难怪幸打大家都要回老家结婚呢,老家就是有魔力!
陈鑫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古镇游览攻略。
千灯旧称千墩浦,是一个历史文化气息浓郁的古镇。镇里景点挺多的,石板街,延福禅寺,顾炎武故居……由于风头被附近的周庄等著名水乡盖过,千灯显得有些冷清。不过这反而保留了古镇原本的风貌。
周洋和陈鑫肩并肩走在那条始建于南宋的石板街上。古街狭窄,两侧屋檐相对,默默无言;小楼紧紧相依[1],黑白分明。没文化的陈鑫此时只能想到那个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觉得那个小姑娘应该就走在这条道上。但这条道那么窄,撑着油纸伞其实挺招人烦的。
“洋洋。”
“嗯?”
“旁边有卖油纸伞,你要不要挑一把?我看看你撑伞的样子。”
“你有病吧?”
周洋没功夫理他,啃着老街的小麻糕四处张望,他对景点要求不高,只要有好吃的就行。前面有家店铺叫“小周酥饼”,好像挺不错!门口还排队。
“陈鑫,我要吃那个。”小周拉着陈鑫排入队伍。
“不许吃。”我的鸡你都吃过了,怎么还老惦着其他小吃?
“?!”周洋惊讶地瞪着他,这条公狗竟然会跟他顶嘴了!是不是要造反?
公狗冷脸:“买完纸伞,我们再吃。”
“神经病,要买自己买去。”周洋直接给了他一个白眼,径直排队拿钱踮脚看师傅做饼。课代表非常挫败,看来搞完一发后白月光对他丝毫没有任何改变,依旧该骂骂该瞪瞪,自己还是没有任何地位可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昨晚都坦诚相见了白月光还不肯温柔一点?
“洋洋,我下次帮你舔回来吧。”李莲英一般的奴才样又上来了。
“?!”周洋再次惊了。这人是不是满脑子依然在想那档子事?“陈鑫,你难道……有什么x癖?”
“啥?”
“你老想着舔我干什么?”周洋简直心力交瘁,他很怕陈鑫有印随效应,自己用嘴开了他的苞,他就缠上自己认做亲妈了。
“我就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2]”
“本来不尴尬!”现在排队的人已经全跑光了,我对着这个做饼的师傅才尴尬!周洋白眼快翻疼了。“师傅,一个甜的一个咸的。”
“哎?你不帮我买啊?”
“钱省着帮你买棺材。”
两人边走边吃漫无目的地逛着,都到哪儿算哪儿。陈鑫刚刚其实是在逗他,他发现周洋的兴致并不高,如果自己不招惹两下,那他脸上那些活灵活现的表情就都不见了,只是吃着东西不发一言。他们拐了个弯看到了顾炎武的故居。周洋沉默地跨进故居,径直走过移步换景的园林庭院,忽略雕梁画栋的建筑布局,直接找到了顾炎武的墓。
坟被工作人员打扫得很干净,坟头青翠,前立一块墓碑:顾亭林先生之墓。
“陈鑫,这个人,就是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那位。”
“嗯,我知道的。”你老公为了你暑假猛看书。
“他花了三十多年,写了一本书,非常寂寞。”
“是吗?”
“嗯。这个人,讲忠孝,讲气节,讲君子之道,讲礼义廉耻。清朝人要他做官,他反问:‘七十老翁何所求?[3]’到老依旧书生意气。”
陈鑫一下子摸不透他,他到底想说什么?周洋静静地看着顾炎武的墓,脸上看不出悲喜:“我这种人,他是看不起的。”
“……洋洋。”
“失联十多年的父子相见,没有安慰没有感情,只会看着奶奶掉泪。唯一留下的一晚不多陪陪他们,而是在床上跟你做那种苟且之事。离别的时候一脸轻松,甚至都没有说再见。”
“洋洋,你不用……”
“我狗走狐淫、不知忠孝为何物,在顾亭林这样的先生面前,就是个没有廉耻心的小人。”
“周洋!”
周洋抬起头看向陈鑫,陈鑫一脸忍无可忍,仿佛刚刚那段话骂的是他。
“周洋,你他妈给我适可而止一点!你想当圣母也得要有人看戏。”
“……”
“我说了,上代人有上代人的恩怨,这不是你的错,跟你没一点关系。你到底在拿什么要求自己?突然冒出来一个爸爸奶奶你就一定要抱着他们抱头痛哭了?没感情就没感情,而且我不觉得你没感情,不然你今天就不会说出这番话。”
“昨晚是我硬是弄的你,你全揽在自己头上算什么意思?这就是你周洋发泄悲痛的好方法吗?一脸悲惨兮兮的当圣母?我警告你,在我面前你别想搞这些名堂,你的道德逻辑根本离谱。”
“你这幅阴阳怪气的样子,负的不是你爹,而是我!我千辛万苦赶到昆山,不是为了看你发癫的,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不想想我,不和我好好玩玩这水乡,不……”
陈鑫没吼完,肩膀被狐狸精靠上了。课代表一下子僵直身子不敢乱动。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
狐狸精把脸埋在他锁骨凹陷处,也不怕硌得疼。声音闷闷地透着自己的脖子传来:“我才说了几句,你怎么这么多话。”
课代表心跳太快不敢乱动,这个狐狸精,越来越骚了,老是用这一招对付我,是不是看不起我?
周洋确实看扁了他,晓得让他闭嘴最好的方法就是装得像个女人一样蹭蹭抱抱,虽然恶心人了一点,但是效果喜人,他特别喜欢这种身体接触。现在周洋有点明白为什么陈鑫没有兄弟了,因为他太娘!哪个兄弟要跟他摸摸抱抱?
“陈鑫,你要不要试试看做个受?”
“嗯?”哪跟哪儿?刚刚不是还在训妻么?
“到时候我们试试看做好姐妹。”
夫妻关系怎么突然变成小姐妹了?!哪里来的好姐妹?!谁是你好姐妹?!白月光刚刚靠在我身上的时候到底想了点什么?!
“洋洋,我……是直男。”课代表内心崩溃,被迫撒谎。这时候要是承认自己性取向了,估计周洋要给他送卫生巾了。
他们在古镇吃了顿性价比实足的午饭,听了听地方戏,迎着夕阳回了上海。周洋的情绪恢复了正常,唯一的后遗症是坐车喜欢靠在陈鑫肩上。他觉得陈鑫的斜方肌特别劲道,靠起来一级棒。
车厢里人不多,只有他们俩小声说话。
“洋洋,不只是你不开心,天底下还有好多人都挺惨的。”
“嗯。”
比如我,默默地守了你两年,现在能靠近你了反而需要更加克制,怕你发现了之后会嫌恶地躲开,不再看我。“你不是唯一伤心的。”
“你烦不烦?这个话题打住了好吗?”娘泡。
……
“你刚刚是不是骂了句娘泡?”
“没有。”
“我听到了。”
“没有。”
“我真的听到……”
“哎你还记得我们听的那个戏么?我觉得蛮好听的。”
“你确实骂我娘泡了。”
“有两句最好听。‘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4] ’”
……
列车朝着夕阳开往上海的方向,车厢里隐隐传来少年的哼唱声。
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
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蜇;泣寒蜇,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1]千灯旅游官网
[2]苗阜王声相声小段子台词
[3]顾炎武致信叶方蔼,以死明志拒绝博学鸿辞科
[4]元马致远《汉宫秋》第三折(梅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