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年级红榜张贴了出来。
第一名:陈鑫。
周洋呆呆地看着这个名字,有点恍如隔世。自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他还没有见过陈鑫,两个人不在一个考场。看来陈鑫还是压力型选手,一碰上糟心事儿,成绩立刻直线往上。
再看旁边一张:
物理2班。人数:48 班主任:莫利
1:陈鑫
……
32:周洋
考得还不赖。
周洋松了口气,开始百无聊赖。明天再来学校拿点暑假作业,听听假期安全须知,高二就彻底结束了。他照例跑去楼道弯角,偷偷看莫老师。莫老师和语文老师在门口吸烟,他们从要不要让孩子小小年纪在课本里学鲁迅的文聊到少爷对闰土到底怀着怎样的感情,最后,莫老师严肃地与语文老师探讨,鲁迅那个大冬天支个棍子捕鸟的法子到底有没有用,语文老师借坡下驴建议他自己试试。想到冬天可以抓麻雀烤着吃,莫老师在烟雾里露出了孩童般纯洁的笑容。
周洋看着微笑的莫老师,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陈鑫。
他还好么?
周洋不知道陈鑫什么时候能想通。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过错,自己向来是这样一个人,有一个自己的空间,他不想打开,谁也跨不进来。为什么万事都要向身边的人报备呢?跟何思衡那么多年的朋友相处下来,他也没觉得何思衡有什么不满的。
君子之交方能长久,初起甘若醴,到头往往伯劳飞燕,甚至反目成仇的也有。我有什么不对?周洋觉得有些委屈,有一下没一下地踢脚。他不理我了。都过那么久,陈鑫一条消息都没有发来。哪怕问一声考得如何呢?
还说什么喊我去家里玩。
突然,他发现走廊另一头有些嘈杂,顺势望过去一眼就看到陈鑫。他在跟人争执?
方雨沁在当众向陈鑫告白。
“我好喜欢你,从见你的第一面开始,喜欢跟你聊天,喜欢你的眼睛,鼻子,你的声音,性格。”方雨沁结结巴巴,紧张得不行。
“嗯。”
“我没有知心的朋友,也没有心情做任何事,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能感觉到愉快和温暖。”这个小姑娘大概写了长长的情书,现在正背给她的心上人听,“从见到你的这一刻起,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朋友不只一次劝我离开,我选择了我最初的决定,我……”
“等等,你刚不是说没有知心朋友么?”陈鑫冷清的声音响起,没有丝毫起伏。
“我……我那个……”方雨沁一瞬间脸涨得通红。
“老实说,喜欢我的人有很多。”陈鑫看着无措的方雨沁,神情近乎冷漠,“你没有什么特别的。并且,我也不如你想象的那样。你只是在给自己造了一个幻象,把喜欢的人的样子套在了我头上而已。”
方雨沁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是的……我……”
“你没有?你有没有我也不敢兴趣。对不起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陈鑫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哭成一片的同班同学,丝毫没有任何感觉。周围的人大多数是在看好戏,大家窃窃私语,有的直接笑出声,方雨沁惊慌地看着众人,再看着陈鑫,又是窘迫又是悲伤,瞬时掩面泣不成声。
“陈鑫。”
陈鑫一回头,看到周洋拨开人群,朝自己走来。他听到周洋喊他的那刻,那颗波澜不惊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来。“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想他,好像一个世纪没有见面那般的想。思念疯狂地在身体里扭动,直接钻到心里。洋洋会跟我说什么?他想我么?他这次考试考得那么好,他有跟他那个朋友说起过我么?他……
“你真不是个东西。”
他……这是那么久没见到我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陈鑫嘴角扯开一个冷冷的笑:“彼此。”
周洋拉着方雨沁往学校大门方向走去,人们搞不清楚状况,纷纷猜测这也许是段三角恋。陈鑫望着他们走开的背影,一时间好似脱了力,忍不住手撑在楼梯扶手上。自己想着念着希望能捧在手里宝贝着的人,在分别那么久之后,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同学,给了自己一声当头棒喝。
方雨沁为什么哭成那样?陈鑫这时或许有点明白了,他自己也鼻子发酸,胸口苦涩得透不上气,溺了水一样。
这就是每个人求而不得的滋味啊。
上海六月底的黄梅天让整座城愁闷地发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绵绵无尽头的雨下得人愁肠百结,天永远是灰蒙蒙的,将闷热与潮湿盖在了苍穹之下,万物被蒸得萎靡了精神,弯下了身体。
方雨沁转学了。
陈鑫在办公室帮老师整理各班级分班的学生名单,看到方雨沁的转学手续,直接愣住。他盯着这份手续半晌,不知做何反应,就这么呆看着,明明前天还在跟我表白,今天就已经交上离校办理单子了。
待回过神来,他想起了周洋对他说的话。“我还……真不是个东西。”
整理完毕之后,陈鑫跟老师告了个辞,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沿着这倦倦的马路缓缓走着。掏出手机,里面照了方雨沁的家庭地址。
跟着导航换了两三部地铁,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老式小区。矮矮的墙面已经斑驳,最高六层没有楼梯,目测是八十年代分下的老工房。陈鑫慢慢地爬上六楼,T恤紧紧地粘着背,这低气压逼得汗水都格外黏腻。
当方雨沁打开门看到陈鑫时,小姑娘直接当机在门口。
“你你你……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聊聊吧?”
陈鑫被请进屋。他踏进房门之后,发现这个家里的家具少得可怜,房间也很逼仄。地上书散了一堆,估计都是她的课本作业。
“屋子很乱,不好意思。”方雨沁给陈鑫找了把椅子,倒了杯水,随后蹲在地上继续整理那堆书。
半晌,她听到心上人那个孤单冷清的嗓音:“对不起。”她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将掉下的碎发捋往耳后:“你不用介意啦,其实我早就打算转校了。”
“为什么?高三转校对你很不利,而且很多学校还不一定收。”
方雨沁站起身,找了一个小凳子,坐在陈鑫身侧,静静地看着自己两年下来的所有学习资料。过了好久,终于开口:
“我家的条件,你现在看到了吧。我是农村户口,这房子也是借的,每个月要付房租。”
陈鑫大感意外。
小姑娘被他的表情逗乐:“哎呀,课代表你眼睛也能瞪成这样哦!”笑了一阵后,她继续低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是农村的,费了好大的力气学的上海话。谁都听不出来。有时候开家长会,我都跟别人说,爸爸妈妈都是大企业里做,很忙的,只好请家里的亲戚来。”
陈鑫默默地看着他,不做声。
“然后啊,我就发现我跟周围女孩子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们动不动就去逛街,买东西,吃一百多块的饭店,我根本没办法跟他们长久地做朋友。”
“嗯。”
“我就想了个办法,把爸妈给我的补课费私吞了,不去补课,拿着这个钱跟他们交朋友。谁也发现不了我的条件。”方雨沁眼里逐渐又有些亮闪闪的,眼泪就跟这天的雨一样,酝酿着,酝酿着,不知何时突然掉落下来。
“然后我就觉得很对不起爸妈哎。他们那么辛苦,我却不好好读书。”
陈鑫闻言很不好受。周洋好像也是这样,总是在自己和父母之间摇摆,在漠不关心的表情下,藏着深深的矛盾与自责。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谁也没有错。
“高二下半学期的时候,我爸生病了,慢性病,每天都要吃药。他每个月还要交房租,上海消费水平又高,还要供我上学,我每学期还要交一大笔借读费,太贵了。”方雨沁轻轻开口,“读不下去了。我们决定学期末就老家,高三转回农村学校读。”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哦哟,你能帮什么忙呀!”她笑吟吟地看向自己的课代表。
陈鑫觉得女孩子还真是奇怪,一会儿要哭,一会儿又因为一句话笑了。突然,方雨沁话锋一转,说了句不着四六的:
“周洋人挺好的。”
“嗯?”什么意思?
“他比你好。你别辜负他。”
陈鑫再次愣神。
“我找你告白,就是想在走之前了个心愿。我喜欢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喜欢谁。”小姑娘坐着小板凳,仰着头,看着前两天狠狠欺负过自己的心上人。
“我不会说出去的。”
终于,这闷了一天的黄梅天裂开了一道缝,天空送来了一丝风。窗帘轻轻地飘动了起来,有一下没一下的,自由自在。
日薄西山,陈鑫一个人走在斑斑驳驳的老居民区。树上的叶子沙沙摇摆,远处传来人家放的音乐声,隐隐约约,随风飘得很远。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摇呀摇
情郎哟你也在我的
心坎里飘呀飘
……
陈鑫没来由地心头酸涩。他突然很想见周洋。想听听他的声音,问问他这两天过得还好不好。
他捏捏鼻子,快步走出小区,掏出电话。
“喂,洋洋。”这绿岛像一只船,
“我想你。”在月夜里摇呀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