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脂粉味和酒气的房间里,一只布满红痕的纤纤玉手从轻薄的纱帘里探出。
厚重的黑暗和神经的晕眩干扰着青伶的意识,以至于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从净房回来时,青伶竟莫名觉得今夜的百花楼安静地过分。
她半闭着眼窸窸窣窣地回到床上,缩回了身边人的怀里。
今夜的恩客是难得一见的干净儒雅模样,以至于青伶初见时竟恍惚地觉得他本不该出现在此。
但这恩客做起事来,却是出乎青伶意料的凶狠,竟然让经验丰富的她第一次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好在夜色深重,恩客也耗尽了气力,这才让她有了片刻喘息的空间。她迷糊着被睡意再一次淹没,只感觉今夜似乎异常的冷,无论她如何贴近身边人都无法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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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天光破晓,百花楼的琉璃瓦顷刻便流光溢彩,连带着内里攒动的人头也染上餍足后的春色。
然而,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从百花楼二楼天字号房里破空而出,待反应过来竟然是头牌青伶的房间后,百花楼众人立刻循声奔去。
“宝贝青伶,你怎么了?”百花楼的鸨母携着众姐妹冲进房内一探究竟。
蠢蠢欲动想要乘机一睹春色的男客们也试图涌入,但都被立时赶来的护院们拦在了闺房门外。
然而,还不等他们伸长脖子朝内窥探,便听见房内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啊!死人啦!死人啦!”
众人脸色大变。
护院再也拦不住愈发汹涌的人潮,宛如江水轰然决堤,登时那张额间贯穿血色大洞,死不瞑目的脸便撞进了在场每个人眼里。
嘉安十三年,永皓王朝的新晋状元郎,卒。
“是萧山女妖,她,她又来取人性命了!”人群中不知谁大吼一声,瞬间唤醒了所有人噩梦般的记忆——
萧山女妖,无人知晓她姓氏与面容,只知十年前她突然出现在江湖,残忍杀害萧山一脉最后的血脉,夺取了忆情古树。此古树乃上古遗族萧山一脉为人界布施的福泽,以人们相互允诺的深情厚谊为养料,滋养繁茂,枝叶参天,凡完成允诺之人皆可得古树馈赠,得偿所愿。
然而,自十年前,萧山女妖霸占忆情古树以来,不知其施加何种妖法,忆情古树性子大变。
它自发吸纳了永皓王朝领土内尚未兑现的允诺,结为数以万计的白色花苞。倘若允诺被违背,背信弃义之人便会被洞穿大脑,一命呜呼,即或是这允诺不过小到家长里短,也会因未兑现承诺而死无葬身之地。
唯有完成允诺,才能让花苞绽放,解除性命之危。
天下人因此惶惶不安,纷纷谨言慎行,生怕一个不慎,就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人人都说,这萧山女妖,恐怕是在借这古树之手,吸人精血,壮其妖功!倘若不尽早铲除,将来整个王朝必将遭逢大劫!
官兵们将盖着白布的状元郎抬走,白布下,此人的姿势依旧是侧卧僵直环抱的姿态,发间还插着那朵忆情古树上永远不会再绽放的白色花苞。
百花楼众人,连带着楼外的看客都一阵唏嘘:“听说这人刚刚考取功名,怎么就突然死了。还死在这样的地方......”说话人说着说着便放低了声音,生怕一旁的老鸨以后不做他的生意。
老鸨没听见,只拉着还在颤抖的青伶的手:“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完全没意识吗?”
青伶摇了摇头,虽然早就听说过萧山女妖取人性命之事,但当真正发生在她身边,她仍旧难以消化。一想到今晨抬眼见到的那刀搅般的血色窟窿,她就觉得一阵胆寒的恶心。
“这人到底是违背了什么允诺呀?萧山女妖深更半夜都要来取他性命?”一旁有人好奇道。
他身边人朝他使了使眼色,那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百花楼的漆金牌匾,顿时心下了然,目光露出些不屑。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贫苦村庄里,一名浣纱女一手抱着正在啼哭的婴儿,一手在流动的泉水里浣洗着一连几日不眠不休纺好的织物,嘴里念念有词:“囡囡乖,你爹爹说等他考取了功名,就立刻接咱们娘俩去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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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京,永皓皇宫大殿上。
皇帝赵惟谨捏了捏鼻梁,神色有些烦躁。
朝堂下百官纷纷屏气凝神,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如今北境边城粮草短缺,加急奏疏递了一封又一封,他都不管不顾,铁了心要割地求和。全然不知这北邦到底给他许了何等条件,让他在分明还有一战之力时,不顾一众官员反对,做出如此荒唐决定,连朝堂上的主和派也心里倍感憋屈。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晨新科状元竟被传丧命于烟花之地,顿时让他颜面扫地,连带着小公主求了许久的赐婚圣旨也被他一把火当堂烧了个精光。
“众卿家,今日无事启奏?”赵惟谨抬眸冷眼看向台下一众低头的官员。
众人顿时汗如雨下,他们知道,今晨之事必须要给出个解决法子。可这绝非易事,这传闻中的“萧山妖女”作乱十年,从来不顾身份地位,只要违背那所谓的“誓言”便必然痛下杀手。朝廷不是没派人调查过,但从来无法找到这妖女的一点蛛丝马迹。而民间对于此人,更是恨之入骨,她不仅残忍杀害曾经以自身仙力庇佑整个永皓王朝的萧山一脉,更是利欲熏心,霸占忆情古树福祉,甚至还让上古仙树成为她肆意夺取人命的刽子手,此人不除,天下难安!
僵持之际,一道紫色身影从文官队列里缓缓步出。御史中丞何方手持象牙笏板微微鞠躬,开口道:“臣,御史中丞何方,斗胆启奏陛下。”
赵惟谨只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颈间的冷汗没入何方的紫袍内,何方咽了咽口水继续道:“陛下!臣以为这‘萧山女妖’不过是有心之人胡编乱造的掩人耳目之说!其目的不过是戕害朝廷命官和无辜百姓,引发朝堂和民间的混乱,如今朝廷钦点的状元郎竟然也死在他们的手下!背后之人其心之野,已是昭然若揭!若任其继续肆意妄为,则朝廷颜面何存?臣冒死上奏,伏乞陛下即刻下旨,严查此案!”说完,何方便立刻俯伏在地,只是这压在额下的手却是怎么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赵惟谨盯着他,久久无言。直到何方的腰都开始酸软,他才施施然开口:“何卿,朕不是没有派人查过,结果想必众爱卿也知晓。你告诉朕,这一次,朕该怎么做?”
何方低着头,哑口无言。倘若真能这么容易查出来,怎么会十年间任由这背后之人肆意妄为。
“退朝。”赵惟谨冷冷开口,全然不顾还俯伏在地的何方,直接挥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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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宫偏殿。
赵惟谨长身而立,面前是一个尚未刻字的神主牌。牌后是一副巨型画像,其上女子一袭红衣,明眸皓齿,娇艳如花,一尾高髻束发,鲜红发带飘摇,更添一分飒爽英姿。
“曦儿,今日为何要下手呢?”赵惟谨伸手抚摸着牌匾,眼底却是波澜不惊。
“哥哥,这瘆人的游戏,你还要玩到几时?”雕花窗棂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转眼间赵惟谨身后便落下一道纯白的身影。
赵惟谨没有回头,只缓缓开口:“长公主突然消失,我总归得给个交代的。”
赵令曦没有往前,只冷眼看着兄长的背影。
“曦儿,今日为何要下手呢?”赵惟谨又问了一遍。
“他违背了他的诺言。”赵令曦淡然开口,就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这人我原本有大用!”赵惟谨突然转过身,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为了所谓狗屁诺言,打乱了我的计划,赵令曦你好大的胆子!”
赵令曦并未像他的臣民般颤抖着下跪求饶,她只安静地看着赵惟谨脸上因为震怒而有些扭曲的肌肉,淡淡回道:“这是忆情古树的决定,我无法更改。”
赵惟谨冷笑一声:“放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十年来,死者不计其数,但伤亡孩童除却最初两年,便再未出现。黄口小儿最擅长信口雌黄,你却有法子保他们安然无恙。赵令曦,这不是忆情古树的决定,是你的决定!十年了,我始终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赵令曦没有回答,只偏头看了看天,道:“哥哥,我要走了。”说完,便转身推开了窗棂。
“赵令曦!你还没给我个交代!”赵惟谨怒吼道,右手已然不自觉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赵令曦停下了身形,瞥见了他的动作,就在赵惟谨以为她就要解释的时候,就听到眼前人说:“哥哥,北境边城的粮草,你曾经答应过要送去的。”
“那又怎......”,赵惟谨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突然面露狠色:“赵令曦,连我你也要......”
“哥哥,忆情古树的决定,我无法更改。”说完,只见白衣纷飞,女子瞬间便消失在了赵惟谨的视线内。
赵惟谨胸口剧烈起伏,险些呕出血来:“赵令曦,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仁不义!”
这位年少登基的皇帝此时脸色铁青,怒火从胸腔直直向他的头顶烧去,几近烧掉他的理智,他的脑海里此时只剩下一个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践踏他的威严!
“洛枫!”
随着赵惟谨的怒吼,昭阳宫的黑暗里迅速掠出一道欣长的身影,梁柱上垂落的帷帐无风自起,渐次露出来人利落的黑色劲装和凌厉的眉眼。
洛枫转瞬便来到赵惟谨面前,如墨的长发被玄色发冠高高束起,他低垂着眉眼,单膝跪地朝皇帝拱手道:“陛下。”
赵惟谨脸上的愠怒还未褪去,他扭头看向那白衣女子离去的方向,冷言道:
“洛枫,你自幼便跟着朕,仅凭弱冠之年便坐上了暗卫统领的位置,朕待你不薄。今日长公主受忆情古树蛊惑,公然挑衅,妄图取朕性命,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洛枫知道。”青年神色未变,只低头应道。
“好,好,好!”赵惟谨仰头大笑,似乎并不在意面前青年冰冷冷的回应,“赵令曦,十年了,该有个了断了!”
神主牌旁的白烛火光一抖,很快便灭了下去。
赵惟谨止住笑意,低头看向从刚才起便一动不动的洛枫,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洛枫啊,出发前再回去看看宫外的老祖母吧,看看这些年朕把她照顾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