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昭屏住呼吸,握着匕首的指尖紧了紧,不动声色地往屏风边缘挪动。
那些舞姬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整理妆容,或讨论着各自的话题,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她。
终于挪到了屏风最外侧,她透过绢布缝隙,抬眸望向主位,谢珩正执杯浅酌。
他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没有说书人口中奸佞之臣惯有的獐头鼠目,也没有凶神恶煞的狰狞面相。
相反,他生得极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只是脸色有些过于苍白,像是久不见日光。
他坐在那里,并不怎么说话,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下属和官员们的奉承,偶尔牵动一下嘴角,举杯应承。
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人的时候没什么温度,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摸不透底细。
就是他,害得她家破人亡。沈云昭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断魂,指甲深深抠进了刀鞘的纹路里。
领队的管事猫着腰过来,压低声音对她们这群舞姬吩咐:"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待会儿上去,就跳平时练熟的那套采莲,眼神要活络些,但千万别乱瞟,若是冲撞了贵人,仔细你们的皮!"
采莲?沈云昭心里咯噔一下。她只随意学了几个基础动作,哪里会跳什么完整的采莲?
很快,丝竹声悠然响起,舞姬们鱼贯而出,踩着精准的乐点,甩动轻盈的水袖,在厅中央翩然起舞,宛如一朵朵盛开的莲花。
沈云昭硬着头皮跟在最后。她低着头,缩在其他人身后,尽量模仿着前面人的动作,抬手,挪步,旋转。好在舞裙宽大,面纱遮脸,她又刻意躲在人后,宴客厅光影迷离,众人目光大多聚焦在主位,一时竟也没人特别注意她这个滥竽充数的。
她的大部分心神,都系于主座之上。
谢珩单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随意转动着桌上的白玉酒杯,目光懒散地落在场中,似乎并未在意这群舞姬。
但他身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穿着青色劲装,抱着剑的侍卫,目光如鹰隼般偶尔扫过全场,眼神锐利得让人心惊。
乐声悠扬,舞姿曼妙。官员们推杯换盏,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阵阵低低的赞叹。
一曲将尽,舞姬们的动作渐渐舒缓,准备收势。
就在这时,一个端着酒壶上前准备为谢珩斟酒的年轻侍从,许是因为太过紧张,脚下不知被地毯褶皱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向前扑去,手中沉甸甸的银质酒壶脱手飞出,直直地朝着谢珩的面门砸去!
侍从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
厅内瞬间一静!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谢珩身后的如风动了。他身形极快,一步踏出,伸手精准地格开了飞来的酒壶。
"哐当!"酒壶砸在旁边的地上,醇香的酒液体瞬间将地毯濡湿一片,冒着白泡滋滋作响。
酒里有毒!
几乎就在这变故发生、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的同一瞬间!
一直等待时机的沈云昭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将全身的力量和这半年积压的所有仇恨,都灌注在了这一击之上!
她猛地从散开的舞姬队伍中蹿出,身形快得只留下一道桃红色的残影,目标明确,直刺主位!
袖中寒光乍现!断魂出鞘!
"狗贼!拿命来!"她嘶声厉喝,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带着沈家满门的血海深仇,直刺谢珩心口!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侍从摔倒到沈云昭暴起刺杀,不过呼吸之间!许多官员甚至还没从刚才的意外中回过神来,就看到一道寒光如毒蛇般刺向了太尉大人!
就在匕首即将刺中的刹那,谢珩身形诡异地一晃,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沈云昭只觉得眼前一花,匕首已经刺空,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一击落空!沈云昭心下一沉,还想再刺,但已经晚了。
如风的身影快如鬼魅,刀光乍现的刹那,沈云昭只觉得手腕一麻,匕首便已脱手飞出,"铛啷"一声落在青石地上。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柄寒刃已贴上她的脖颈。
同时,周围反应过来的护卫一拥而上,七八把明晃晃的钢刀立刻将她团团围住,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冰冷的刀锋架在她脖子上,只要稍稍一动,就会血溅当场。
宴客厅内,落针可闻。方才的喧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惊呆了。官员们脸色煞白,有的甚至吓得从席位上滑到了桌底,浑身发抖。歌舞早已停下,乐师们抱着乐器,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珩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被刀架住,如同困兽般的沈云昭身上。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惊怒,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探究,仿佛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物事。
他慢慢走上前,锦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来到沈云昭面前,他停下脚步。
周围的护卫立刻更加警惕,刀锋紧紧贴着沈云昭的脖子,生怕她再有异动。
谢珩站定,距离她很近,近得沈云昭能闻到他身上一种淡淡的、冷冽的沉香气息,那气息无端让人心生寒意。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蒙着面纱的脸上,像是在欣赏她的绝望。
"谁派你来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冰冷刺骨,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
沈云昭猛地抬起头,隔着面纱,用尽全身力气瞪视着他,眼中是刻骨的恨意:"谢珩!你构陷忠良,害我沈家满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绝望而颤抖,却字字清晰,带着血泪的控诉,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沈家?"谢珩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东西,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盯着她,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忽然,他伸出手,猝不及防地扯下了她的面纱。
面纱飘然落地,露出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算不上绝色,但眉眼清晰,鼻梁挺秀,带着将门女子特有的英气。
此刻因为仇恨和激动,嘴唇紧紧抿着,失了血色,下颌线条绷得死紧。那双眼睛,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地瞪着他,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谢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摧毁的物品,带着一种漠然的兴味。
"沈云昭。"他忽然叫出了她的名字,语气平淡无波,仿佛早已知道,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沈云昭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瞳孔骤然收缩。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谢珩却没有再看她,他转而对着如风,淡淡地吩咐道:"带下去。关进地牢,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如风应道,声音沉稳。两名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粗暴地扭住了沈云昭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蹙眉。
沈云昭没有挣扎,她知道挣扎已是徒劳。她只是用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谢珩。
她被护卫押着,踉跄地向外走去。
经过那些惊魂未定的官员身边时,她能感受到那些或惊恐、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彻彻底底地失败了。等待她的,不知道会是怎样的酷刑和死亡。她不仅没能为沈家报仇,还暴露了自己,落入了这个魔鬼的手中。
谢珩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桃红色的身影被押出大厅,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黑暗中,眼神晦暗不明,无人能窥见其中深意。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柄匕首,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乌黑的刀鞘,样式古朴,上面刻着沈家特有的云纹,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诡异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刀鞘上冰凉的纹路,眼神深沉如夜。
"太尉大人,您受惊了!"这时,才有官员大着胆子上前安抚,声音还带着未褪的颤抖。
"无妨。"谢珩将匕首随意收起,神色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从未发生过,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扫了诸位的雅兴,是本官之过。继续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歌舞继续,语气平静无波。
丝竹声再次怯怯地响起,只是这音乐里,再也找不回之前的欢快,多少带上了一些勉强和惊悸的味道。
官员们重新落座,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每个人脸上都残留着后怕,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在厅内低低回荡,目光不时瞥向主位上那个深不可测的年轻太尉。
谢珩坐回主位,端起酒杯,白玉杯壁沁着凉意,他却并未饮用。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场中重新开始舞蹈,却已然失魂落魄的舞姬身上,又似乎穿透了她们,看向了更远更黑暗的地方,无人知晓他此刻心中所思。
地牢里,沈云昭被粗暴地推入一间狭窄、阴暗、潮湿的牢房。
铁门“哐当”一声在她身后关上,落锁的声音沉重而绝望,在幽深的通道里回荡,最终归于死寂。
黑暗中,她靠着冰冷刺骨的粗糙石壁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
失败的打击,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以及那蚀骨的仇恨,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身躯撕裂。
她失败了。没能为沈家报仇,还像一只自投罗网的飞蛾,落入了仇人手中,生死不由自己。
阿映......你到底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林殊哥......我对不起你的庇护......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灰尘和屈辱,砸在肮脏潮湿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外面隐约还能传来宴客厅方向飘来的、模糊而扭曲的乐声。
一门之隔,她已从复仇者变成了阶下囚,从人间坠入了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