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昭缓步走至殿中,向御座行了一礼。
“民女沈云昭,来自北境。”
“放肆!哪来的无知女子!此乃议论国事之朝堂,御前启容你信口开河,扰乱圣听!”那名赵崇的亲信文官见状怒斥道。
皇帝一抬手示意,缓缓开口:“让她说。”
她先看了谢珩一眼,得到他几不可察的颔首后,才转向景和帝,声音清越:
“陛下容禀,”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民女虽来自北境,身份微贱,但正因如此,才知晓一些或许不为京中贵人的,北境风物习俗。”
“民女在北境时,曾听山中老猎户说起,雪山白狐最是机敏难驯。它们不恋人间富贵,唯独钟情一种生于雪山之巅的冰芯草。”
她微微侧身,目光似是不经意扫过脸色已然有些僵硬的三皇子,最终落在他腰间那枚雕刻精美,色泽温润的蟠龙玉佩上。
“这种草的气味对白狐有致命吸引,猎户常以此设陷。民女方才隐约闻到三殿下的玉佩上,似乎就带着冰芯草特质的香料味。”
赵崇立即厉声呵斥:“荒唐!殿下玉佩乃是御赐之物,岂容你信口污蔑!”
“丞相稍安。”沈云昭不急不缓地打断,“正因为玉佩质地温润,最能留存气味。若陛下准许,可命人取一盆清水,将殿下玉佩浸入其中。”
“只需将浸过玉佩的清水,洒在任意一位大人席前。若白狐弃三殿下而就水渍,便知民女所言非虚。”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抬手制止了还要争辩的赵崇:“准。”
内侍很快端上一盆清水。三皇子脸色发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结下玉佩。
玉佩浸入水中,他的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
“陛下,洒在何处?”内侍恭敬地请示皇帝。
皇帝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正一副看戏模样的定王萧景澄身上。
萧景澄立刻会意,他夸张地拍拍自己席前的金砖地面,朗声笑到:“来来来,泼这儿!本王这块地方风水好!”
内侍依言走上前,舀起一勺盆中清水,轻轻地洒在萧景澄席前的地砖上。
不一会儿,那只始终温顺伏在三皇子身边的白狐,突然竖起耳朵,鼻尖轻颤,随即毫不犹豫地起身,小跑来到水渍前,贪婪地嗅闻着,甚至伸出舌头去舔舐地面。
白狐在水渍处流连忘返,任凭三皇子如何呼唤,都不再回头。
“哗——”
满殿哗然。
真相已然明了。什么祥瑞认主!什么天命所归!不过是一场利用畜生习性,精心策划的可笑骗局!一场试图愚弄皇帝,愚弄百官,动摇国本的政治阴谋!
然而,就在这喧哗之际,赵崇踉跄几步,跪倒在御前,以头触地,“陛下!老臣……老臣有罪!老臣昏聩啊!”
他声音悲怆,带着无尽的悔恨,“老臣一心以为此乃上天祥瑞,光耀我大靖,确万万未曾想到……未曾想到竟然被奸人利用,以这等卑劣手段蒙蔽!老臣不察,致使陛下圣听受扰,令三殿下蒙羞。老臣万死难辞其咎!”
三皇子见状,连忙跪倒在地,涕泪交加地爬前几步,哭诉道:“父皇!父皇明鉴!儿臣……儿臣也是一片孝心,见白狐神异,只想博父皇一笑,一位真是天佑我朝!儿臣实在不知这玉佩……这玉佩为何会沾染那劳什子草汁!定是下面办事的人为了讨好儿臣,暗中做的手脚!儿臣御下不严,识人不明,请父皇重罚!”
赵贵妃也立刻离席,跪在皇帝脚边,珠泪涟涟,我见犹怜:“陛下,宸儿年轻,一时不察,被人利用,故然有错。丞相亦是过于耿直,笃信祥瑞,才致此失。但念在它们一片忠君爱国之心,绝非有意欺瞒陛下,还请陛下从轻发落……”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拉着皇帝的龙袍下摆,姿态放得极低。
景和帝冰冷的目光在这舅甥、兄妹三人身上来回扫视。他岂会不知道这其中关窍?
但眼下,万寿节宫宴,百官齐聚,若真严惩皇子与丞相,皇家颜面何存?
皇帝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警告:“赵崇,你年事已高,竟如此不辨真伪,实在令朕失望。罚俸一年,回府闭门思过半月!”
“萧子宸,御下不言,德行有亏,禁足皇子府三月,非诏不得出!所有差事,暂且交由太子打理!”
“至于这祥瑞……”他厌恶地撇了一眼还在舔地的白狐,“扔出宫去!”
这个处罚,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臣(儿臣)谢陛下隆恩!”赵崇和三皇子如蒙大赦,连连叩首,起身归位。
宫宴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
乐声响起,舞姬翩跹,却无人真正有心欣赏。
趁着众人注意力稍散,谢珩被几位宗室亲王围住说话的空隙,赵崇端着酒杯,状似无意地踱到沈云昭席前。
他脸上挂着虚假的笑意,“沈姑娘,好伶俐的口齿,好狠辣的手段。”
沈云昭垂眸不语。
赵崇逼近一步,借斟酒的动作压低声音:“怎么?沈家的血仇忘了?竟帮着谢珩那奸贼来对付老夫?”他声音里淬着冰:“你莫非真被他迷了心窍?”
不等沈云昭回答,他阴恻恻道:“要不要老夫现在就去禀明陛下,你,就是逆臣沈泓之女?看谢珩还护不护得住你?看看陛下会如何处置你这欺君之人?”
沈云昭指尖发凉,面上却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借整理衣袖的机会低语:
“相爷息怒。云昭一刻不敢忘家仇。正因不敢忘,才更要取得谢珩信任。”
她抬眼,目光扫过正在与人交谈的谢珩:“经此一事,谢珩必定更信重我。唯有站到他身边,才能拿到真正的证据。”
赵崇眼神微动,沈云昭继续道:“扳倒谢珩需要耐心,更需要……适当的时机。”
她端起酒杯,做出敬酒姿态,声音几不可闻:“打草惊蛇,对谁都没有好处。相爷说呢?”
赵崇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哈哈大笑,举杯朗声道:“沈姑娘果然见识不凡!”
声笑一收,他压低声音冷冷道:“记住你的话。若让老夫发现你有二心……”
他未尽的话消散在弦乐声中,转身时袖风带起一阵寒意。
沈云昭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知道赵崇回到座位,才缓缓放下一直微颤的酒杯。
谢珩回到席间,目光沉静地落在她紧握金杯泛白的指尖上。
“赵崇与你说了什么?”他开口,声音平稳如常。
沈云昭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杯中酒液漾开细碎涟漪。
她抬眼时,眸中迅速蒙上一层惊怯的水光,“他……”
她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音:“只说我多管闲事……败了他的谋划。”
她刻意省略了最关键的身份威胁,只挑出了最表层的斥责。
谢珩深邃的眸光在她脸上流转,似在辨别她话中的真伪。
沈云昭适时地轻咬朱唇,像是被那目光灼伤般垂下头,“还说…说我帮着你,是忘了根本…”
是啊!在她的认知里,他可是她的仇人。
“就这些?”谢珩追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后来…后来他声音压得极低…”她抬手轻抚太阳穴,眉间蹙起,“我当时心慌得厉害,具体说了什么,实在听得不真切…”
说罢她抬眼望向他,水眸里满是依赖与后怕:“大人…赵相他…”未尽之语里藏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谢珩凝视着她这般惊弓之鸟的模样,想起方才她在殿中侃侃而谈的从容,眼底的最后一丝审视渐渐消散。
他忽然倾身,指节轻轻擦过她仍紧握金杯的手。
“松手。”他低声道,不容置疑地取走她手中金杯,指尖相触的刹那,能感受到她冰凉的体温,“今夜你做的很好。”
她垂眸掩去眼底的复杂神色,只微微一笑以示回应。
一道慵懒带笑的声音传来:“啧,本王是不是来得不巧?”
萧景澄摇着玉骨扇,施施然走近。
他对谢珩挑挑眉,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目光便毫不避讳地落在沈云昭身上。
“昭儿姑娘,今日…可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他与苏不紧不慢,带着独特的腔调。
“殿前从容,语谈机锋,临危不惧,只是在太尉府做个侍婢也太委屈了些。”
这话说得直白又大胆,毫不掩饰他的兴趣。
谢珩立于一旁,面色沉静,但看着萧景澄直勾勾地看着沈云昭时,目光几不可察地冷了几分。
萧景澄无视谢珩,又凑近沈云昭一步,骨扇虚虚指向宫墙之外,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谢佑安府邸规矩多,闷得很。若你哪天觉得无趣了,我定王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别的不说,至少没人敢给你气受,如何?”
他拿眼睛瞟了瞟谢珩,若有所指。
这话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挖墙脚” 了。
沈云昭感受到身旁谢珩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无形低压,心中暗道这定王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垂下眼帘,做出恭谨姿态,婉拒道:“王爷厚爱,奴婢惶恐。太尉府……很好。”
“很好?”萧景澄拖长了调子,意味深长地瞥了谢珩一眼,见他脸色不善,见好就收,朗声一笑:“行,那便等你觉得不好的时候再说!”
说罢,他拍了拍谢珩的肩膀,语带双关:“谢佑安,好福气啊,可得把人看紧咯。”
随即也不等回应,便笑着转身,潇洒离去。
待萧景澄走远,沈云昭才抬眼看向谢珩,只见他目光深沉地望着萧景澄消失的方向。
片刻后,他缓缓收回视线,落在她脸上:“定王倒是……很欣赏你,”
沈云昭心中微紧,正斟酌着如何回应,却见谢珩已转身,淡淡道:“宫宴将散,该回了。”
沈云昭随着谢珩走出太极殿,就在她即将走出宫门之时,一名低着头、步履匆匆的宫女似乎不慎崴了一下,直直向她撞来。
沈云昭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对方。
“奴婢该死!”那宫女声音细弱闻蚊蚋,惊慌失措地站稳。
就在这点光火石般地接触间,沈云昭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小而硬的纸卷被迅速地塞入了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