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穹九十一年,文宫院。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一条长蛇般的闪电张牙舞爪地降落,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开,水珠在刺亮中反射出冷芒。
一声惊雷猛地落下。
黎蘅跌落在地,好巧不巧,一枝花落下,砸在她半张小脸上。
先感受到的是鼻尖的香,再是微微硌人的冰凉。
泥泞沾满了她的脸,枝桠交叠中,只露出一双半阖着朦胧与清明交织的眼睛,她嘴唇张开,猛地喘着粗气。
她抬眸望去,视野先是被交错的枝影切得支离破碎,再看远处,暗沉的天光下,一个跌跌撞撞的少年跑来。
它依斜着,很有重量,沉甸甸的,仿佛那截花枝的重量,连同它整个生命的分量,都不容置疑地交由这张脸来承担了。
黎蘅眨了眨眼,伸手把那枝花抓了下来。
“救……救救我……”
几颗圆滚滚的水珠,从枝叶的缝隙间挣脱,沿着脸颊的曲线滚落,最后滴落在衣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黎蘅爬起来,用浸湿了雨水的衣袖胡乱擦了把脸。
雨下的正狠,黎蘅爬上树,就这么看着他。
少年就在雨中奔跑,像一尾挣脱了鱼缸的锦鲤。
宽大的袖摆和衣袂本应随风飘举,此刻却成了累赘,不断牵扯他。
雨幕另一端,是一个中年男人,他不急不缓地走着,好像在逗小猫小狗。
“少主,随我回去吧,否则我只能冒犯了。”
男人握着剑,动作迅速,右手向前一探,凌空刺破了少年的外袍。
“嘶啦——”
少年脚步一乱,被自己的衣摆绊倒,猛然摔倒在地,急促的喘息混着雨声。黎蘅抱着花枝,施施然坐在树上,垂眸就对上少年那双湿润的眼,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反正可怜极了。
少年咬着唇,却没出声,只是爬起来,想要向另一个方向跑。
就在男人的剑又要探出时,一个清凌凌又带着点儿懒洋洋的声音,从斜上方的树下传来:
“此处是文宫院,不可伤人。”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他与少年同时循声望去。
黎蘅半倚着树,一身青色衣裙,仿佛与绿色的枝叶融为一体,她抱着花枝。雨水淅淅沥沥滴落,她的面容在水雾中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少年的眸光颤了颤。
男人拧着眉,似乎没料到有人挺身而出,“哪来的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黎蘅目光在男子身上溜了一圈,瞥过他腰间一块不起眼的木牌,而后微抬下巴,语气坦荡,表情欠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揽月宗戚元洛。”
男人冷笑一声,并不把这突然出现的小姑娘放在眼里:“揽月宗的弟子?家中私事,与你无关。”
“私事?”
黎蘅嗤笑一声,话语又快又脆,像撒了一把冰珠子:“我只看见光天化日下,一个家奴把主子的衣裳挑破了。这要是传出去,家中私事四个字,怕是遮不住这难看吧?”
少年微愣,似乎有些窘迫,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男人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揽月宗的弟子,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速速离去,莫要自找麻烦。”
“那不巧了,鄙人生平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黎蘅从树枝上跃下,身形轻盈,细雨将她的发梢打得浇湿。
她走到少年身前半步,将他护至身后。少年扯了扯她的衣袖,动作轻柔,黎蘅还以为是错觉,“谢谢你……不,不用……保护我……很,很危险……”
黎蘅发现这家伙还是个小结巴。
她好笑地看了眼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不是你让我救救你吗。”
少年愣了一瞬,而后垂下眼眸,声音又轻又哑。
“你会……受伤。”
他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生得极为昳丽。
一张脸白皙得近乎剔透,此刻被雨水浸透,更添了一种易碎的琉璃质感。眼尾天然带着一抹微红,像是揉碎了的桃花,沾在了**的羽睫上。
黎蘅眨了眨眼,随即像个可靠大人般,拍了拍少年的脑袋:“放心,我很强。”
黎蘅虽然也不算高,但气势却足足的,她仰头看着男人,笑得又可爱又可怕:“我看你才是他的大麻烦,是不是看我不爽,嫌我很烦?不如我们来打一架,赢了他就归我了。”
黎蘅这副损样,男人气急了,当即就挥剑拍去,打算狠狠教训一顿这个小丫头。
然而,黎蘅的动作更快。
她似乎早有预料,手腕一翻,也不知用了什么巧劲,花枝在男人腕脉处一拂。
动作灵巧得如同雀鸟啄食,看似全无力道,却让男人手臂一麻,他的攻势瞬间一滞,手中的剑一下子就掉在地上。
男人不可置信地抬眸,抱着自己发麻的手臂,有些怀疑人生。
他觉得是自己轻敌了,于是身形一沉,右手五指如钩,直取黎蘅肩胛。这一式很快,他要瞬间制服这个多管闲事的丫头,找回面子。
下一瞬,空气中响起一声清越的嗡鸣。
一道紫湛湛的寒光自黎蘅手间乍现,仿佛花枝本就等在那里,恰好迎上了男人探来的手腕。
黎蘅的手腕极其随意地一抖,连带着那截花枝也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啪!”
一声脆响,花枝末端抽打在男人手腕的麻筋上,动作轻巧得像是拂去花瓣上的露珠,让人猝不及防。
男人的整条右臂瞬间酸麻难当,不受控制地垂落下来,他大骇:“揽月宗里不都是法修吗,哪来的剑修招式?!”
黎蘅一剑得手,并未追击,她咳嗽了声,像在掩饰什么:“咳,你看错了,其实这是我的法器。”
此时恰好一阵冷风吹来,黎蘅打了个喷嚏。
她又补充道:“名唤不周风。”
黎蘅随意地将花枝横在身前,左手轻轻搭在枝头上,雨水顺着她青布衣衫的下摆滴落,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她持花立于雨中,身形依旧单薄,但此刻,那截花枝,却在她周身散发出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
男人捂着手腕,僵在原地,进退维谷,方才那轻描淡写的一击已让他明白,双方的实力有着云泥之别。
黎蘅看穿了他的窘境,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觉得有些无趣:“再不走的话,我真的会杀了你哦。”
男人脸色变幻,最终看了一眼黎蘅身后的少年,飞身离开。
前些日子黎蘅玩太疯,佩剑不小心折了,所以此次随师父来文宫院团建,身无一剑,只能将就以这花枝。
但没想到,这截花枝竟是意外的好用,比她用过的所有剑都顺手。
黎蘅看着手里的花枝,越看越喜欢。
她侧过头,对还在发愣的少年飞快地眨了下眼:“还愣着干什么,真想和他回去啊?”
少年看着自己身前那抹纤细却挺直的青色背影,一下子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开口:“谢谢……我,我叫烛殷雪。”
“黎蘅。”
少年似有讶异。
黎蘅尴尬地摸着脸:“戚元洛是我朋友,他的梦想就是想让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我只是助力他圆梦罢了。”
其实是讨厌的死对头,所以想抹黑对方。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少年轻点了一下头。
黎蘅能看到他泛红的耳尖,她想:这小孩倒长得真是漂亮极了。
只是可惜,他那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云纹锦袍算是彻底毁了,原本月白的底色被泥水与雨水浸染,深一团浅一团,变得沉重不堪。
黎蘅没有过问刚刚的事,只是说:“你现在去哪,要回你的宗门吗?”
文宫院,虽是儒修的宗门,却处在凡人界。每日,总有无数或寻常或富贵的人家,领着自家稚子前来游赏,希望子女可以沾染些文气,未来好有出息。
修士们偶尔也会来这里放松,观人间百态。出于不可告人的竞争性的原因,几个宗门一合计带着堆年幼弟子就来团建了。
烛殷雪低下头,也不说话。
黎蘅想他可能有什么难处,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说不定是被排挤了,她便自告奋勇道:“那你要和我一起去玩吗,我刚好还有几个朋友在附近。”
雨势渐停。
如今正是三月春寒,呵出的气仍带着白,湿透的衣裳被风一吹,让人并不好受。
烛殷雪偷偷抬眼去看黎蘅。
她不是那种珠光宝气的漂亮,而是像山间初融的雪水,清凌凌的,干净得晃眼。
眼神亮得逼人,黑白分明。
雨水滑过她平静的侧脸,她浑不在意,仿佛天生就该立于这风雨之中。
特别是鼻梁侧那颗青色的小痣,宛若点睛之笔。
黎蘅看过来时,烛殷雪几乎是下意识就避开了她的视线,耳根烧得厉害。
很快,黎蘅就等到了回应。
烛殷雪轻轻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