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逢年 第19章 何为同舟

沈莜挣扎几番都重重砸进泥水中，那人就于廊下望着她，片刻后，一群人身兽首涌了过来，鸡、狗、羊、鹤、鹿……

其间那麒麟首不由得让沈莜发颤，这一刻的濒死感，像极了那夜险些被毙命的傩面，想到此，沈莜手亦在抖，难道……难道此人是尚逢年？

不待沈莜求证，便有人大喊：“值房走水了！”

旋即一属吏来搀扶沈莜，此间，那属吏告知她值房那边的事，沈莜一愣，原是她的值房走水了。

“声东击西……”

沈莜呢喃着，她周身发抖，此刻她才意识到她中计了。

“沈管勾，您快去瞧瞧吧，您的值房就要烧个净了。”

“糟了，我的卷宗。”

沈莜紧攥着官袍而起，她眸子里落了些雨，她知道，那些卷宗即便是陈年卷宗，可烧官府文书者，徒三年。

只是她不明白，她乃天子钦点且上任首日，这些人为何如此急，为何又如此无法无天，就这么想让她死吗？

想到此，沈莜终于知晓为何前几任管勾皆活不过三个月，此间只怕也是被如此设局，终致死。

旋即沈莜一瘸一拐地向值房走去，她此刻已能模模糊糊看清前方人的样貌了，那人当真是尚逢年。

也当真是霉运横行。

遇见他也当真是没好事。

此间，张福、陆渊槐、崔彼安、袁掷也都与她擦肩。

那几人看她的眼神都极冷，像是在看毫无价值的瓷器，不，更像是任人宰割的牛羊。

此时唯有袁掷上前开口，他似是十分担忧道：“沈管勾，您这如何伤的如此重，要请医官来瞧吗？”

沈莜摇摇头，旋即她微扬了扬沾有血迹的唇角，忍痛作揖道：“尚大人，陆大人。”

行礼之时，元为旌也匆忙于御史台外赶来。

隔着半个堂，元为旌便怒极开口：“沈熹，御史台乃朝廷纲纪所在，值房失火，虽未酿成大祸，但终究是管勾失职！”

沈莜低眉拱手，故作惶恐道：“中丞大人所言极是，下官知罪，确是夜值时不慎碰倒烛台，这才致火星溅落，幸得同僚扑救及时……”

元为旌甩袍看向她，道：“你说你，今日可是你上任第一日，便出了此事，日后本官怎敢将台中大小事务交由你手。”

“下官初来乍到，不谙台规，实不应离了值房不灭火烛。”沈莜伏得更低，“下官自知罪责难逃，愿自罚俸三月，并亲自督导重修火禁章程，另请中丞大人允准下官彻查今日当值吏员，若发现有人趁乱懈怠，定当严办。”

沈莜虽知中了幻，但她清楚记得她将烛台扶起，此间定是有人栽赃，可眼下局势复杂，她不愿打草惊蛇，最妥之法便是让元为旌允了她所求。

元为旌再看向众人时，一抹白入眼，他定睛一看，竟是尚逢年。

随之他开口道：“尚大人，你何时到此，元某竟毫无察觉，当真是有失远迎啊。”

尚逢年走上前拱手道：“元台谏，下官方才到的，来此修订《刑统》。”

元为旌笑道：“原是如此，想来尚大人也都看到了，台内生事，不如尚大人先于正堂小坐？”

言罢，元为旌便看到了尚逢年嘴角的血迹，他回眸又看了看沈莜，旋即心中一惊，顿生不妙之感。

“尚大人，你这伤？”

尚逢年回道：“天黑落雨路滑，下官不慎摔了。”

此话一出，沈莜也难免一惊，她已然在想辩解的法子了，可尚逢年竟未将她供出。

沈莜向回廊柱子处看去，而那人恰巧也在望着她。

“台内有医官，可要让其先来瞧瞧？”

“多谢元台谏好意，只是皮外伤，下官觉得眼下最重要的是台内的事。”

“当真是让尚大人见笑了。”元为旌侧身，“沈熹，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沈莜抬眸，眸子里多了几许难辨的恨意，她道：“雨急，下官不慎从台阶上滚落下来了。”

“你……”元为旌怒道，“雨急？究竟是雨急还是人急！”

见此，陆渊槐借机开口：“大人，御史台非寻常衙门，若人人皆以无心之举搪塞，日后如何纠察百官？”

“且值房失火，可烧的却是案台和陈年的文书卷宗，梁柱丝毫未损，这火倒是烧的颇有主见啊。”

此刻崔彼安也开了口：“若真如管勾大人所言，只是无心之失，倒也无妨，但若是有人借机销毁卷宗，心怀不轨……”

这些言语入耳，沈莜暗自嗔怒，这群老狐狸，这是铁了心要摘掉她的幞头。

“诸位大人，可否听尚某人一言。”尚逢年在其间倏地开口，神色威严，“尚某近日修订《刑统》，恰见朝律有云：‘凡失火者，若因公务繁冗致疏忽，可量情减等。’沈管勾上任首日便日夜案牍劳形，一时失手，倒也算情有可原。”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望向二人，且这些人神色惊愕，他们皆不知一向处于中立且为皇帝宠臣的尚逢年，竟还有如此一面。

如此善解人意为人求情的一面。

众人亦是哑声，周遭也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沈莜更是一怔，此刻的尚逢年可谓是一反方才，甚至干预了台谏之事，此事一旦被弹劾，天子定会不悦，沈莜蹙眉，此人简直让人琢磨不透。

片刻后倒是元为旌以笑声破局：“尚大人言之有理，沈熹乃天子钦点，想来这只是一个过失。”

“大人，以律，诸故烧官府文书者，徒三年，若当真是过失，也当杖八十，否则朝廷威严何在？”

“陆御史当真清正，尚某也觉此事蹊跷。”尚逢年旋即冷声，“只是要查，便上奏疏，启动诏狱制，联合刑部与大理寺一并查。”

“彼时查他个水落石出。”

尚逢年眯眼望向众人道：“可好？”

众人再度缄口，元为旌眉间紧蹙，他道：“行了，此事不再议，沈熹，罚俸三个月，若再生事，定不轻饶！”

沈莜深深一揖：“下官谨记，此后必当严加约束。”

“尚大人，正堂请吧。”

“不了。”尚逢年拱手，“下官突然想起翰林还有要事，就先行离开了，明日再访。”

元为旌示意属吏送尚逢年出御史台，旋即他也让沈莜放衙了。

众人散去后，沈莜强撑着起身，踉跄走出几步将西廊上的幞头捡起，此间袁掷疾步跟了上来。

“沈大人，下官送您回去吧。”

望着前来搀扶的袁掷，沈莜猛地想到什么，旋即点头，而后她在出御史台下台阶时故作滑倒，袁掷也不负所望地稳住了她。

“沈大人，切要当心。”

“多谢。”沈莜强挤出笑意，“袁大人真是好身手，可曾习过武？”

袁掷一愣，旋即应声道：“年少时跟着师父练过些许，不过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而且只知皮毛罢了。”

“沈大人怎得突然问这个？”

沈莜摇摇头道没什么，如今御史台的人她不能只试探一次，若天子所说之人当真是袁掷，她会再做打算。

“袁大人，天寒雨急，还请回吧。”

“沈大人一人可行？”

沈莜点头，袁掷离开后，她颤颤巍巍走出不远便没了气力，她的官袍也在泥水中浸透了，痛意与寒意裹身，此间落魄，沈莜倏地笑出了声，难道苍天真的不肯怜她一下吗？

随后她于一废旧茶棚下收了伞，大口喘着气，此刻那幻术还在，只是人首与兽首交织变换着，沈莜知道这定不会是幻术，应是一种幻药。

就在沈莜思量要不要去医馆时，一人执伞于急雨下，缓缓而来。

但夜色太重，根本看不清来人，沈莜扶着桌角起身，可几次都没站起身来。

“是何人？”

沈莜有气无力地开口，话落时，更是直直跪在了木桌旁。

“为何不去医馆？”

雨中那人玉音冷冽，沈莜也一下便听出了来人是尚逢年。

沈莜讥笑一声，她抬眸道：“尚大人是来看下官垂死模样的吗？”

那人斩钉截铁一句：“是。”

“那还真是要让尚大人失望了，下官还死不了。”

言罢，沈莜便猛咳着，她周身打颤，甚至快有些神志不清了。

“死不了？”那人于阴鸷中轻笑着，“沈管勾怕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吧。”

“若是你肯求我，那我便不计前嫌救你一次。”

“求你？”

沈莜大笑着，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此刻又是何人造成的，即使在台中尚逢年为她说了几句，可她不相信他会有这般好心。

“下官两次都险些死于大人之手，如今让下官垂首……做梦……”

沈莜嗔怒，她唇角又有血溢出来了，她不去医馆是怕御史台的人在她离开医馆后打探她，一旦郎中说出她是女儿身，那便真的无力回天了。

尚逢年上前，旋即他俯身将沈莜唇角血痕擦去，他道：“沈莜，你就不怕我将你是女儿身的秘密告知御史台的人？”

“怕，只是今日大人既干预台谏之事，那便是与下官同舟。”沈莜看着眼前人，“下官虽不知为何，但在大人这里下官这些时日应是安全的。”

“同舟？”尚逢年端详起沈莜的喉结，旋即抬眸，“你也配？”

“你可知你今日这般，是中了一种幻药。”

尚逢年起身，继续道：“我本不想救你，也不想干预，若不是为了查到这个幻药，谁会愿意救你。”

沈莜一顿，她不解，为何堂堂翰林学士要查此药，即便是要查，也不该是翰林院的人来查。

“沈管勾不该在此费口舌，有这气力不妨好好想想今日到底都接触了何人何物。”

“且……”

尚逢年再俯身，他欲用伞挑开沈莜领口，可却被沈莜打开了。

“大人这是作何，此非君子所为。”

“我承认，沈管勾的姿色在这京城可拔头筹，但……”尚逢年眸子微动，“我对沈管勾没兴趣，沈管勾似是误解我了。”

尚逢年指尖轻点了唇角的伤，轻笑道：“挑你衣口也只是看到了你衣口的蚕丝，没想到沈管勾竟如此报复我。”

“即便如此，这也不是君子所为。”

“那沈管勾几番夜探尚府，甚至闯我房中，休憩于我榻边，就乃君子所为了？”

“我……”

此言一出，沈莜倏地红了耳尖，在有些煞白的脸色下，那抹红更似是点了朱砂般。

沈莜还想在说些什么，可下一刻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她跪地的腿也要支撑不住了。

在她意识消弭之际，她似是看到了那人及其不悦的神清。

她没看错。

此时尚逢年看着倒在一旁的她，旋即将人打横抱起，道：“当真是麻烦。”

1.烧官府文书者，徒三年参考《宋刑统》；诸失火者杖八十参考《宋刑统.杂律》。

2.值房起火启动诏狱程序：有人举报或弹劾纵火嫌疑，可能触发诏狱程序，此时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可能联合调查。

3.“狐谋流转麒麟现，朝律悬顶众人缄。”之意：在御史台老狐狸的阴谋流转之下，沈莜其实胜算不大，但是尚逢年的意外出现恰帮了沈莜，他用朝律和近臣宠臣的身份来压制，也使得御史台众人说不出话。

4.“凡失火者，若因公务繁冗致疏忽，可量情减等。”参考的《唐律》。

5.放衙：也就是下班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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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何为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