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逢年 第16章 牵机之下

此话一出，李姨娘欲阻拦，可众人皆知，此时反口，事必有妖。

大娘子威严与疑思并下，她道：“有何不可？”

李姨娘强扯着嘴角摇了摇头。

更鼓声穿透雪夜时，开封府的差役撞开了大门。他们发现学士的尸体已僵，而宴席上的羊羔酒其实一滴毒也无。

对众人进行一番闻讯后，也并未查出什么。

彼时大理寺的人也来了，尹百山身为观文殿大学士，且有先帝所赐的丹书铁券，如今就这么无缘无故的死在纳妾宴上，朝廷定会给个说法来压下那些朝臣的惶恐。

而大理寺一众人为首的便是季明栾。

沈莜仍在垂泪，且发髻有些散乱，俨然一副被人欺负过的样子。不知为何，季明栾看着沈莜，总觉得心中发堵。

“大人，后院发现了一处石砌地窖。”一差役喘着大气禀告，“那窖子里有不少活蝎子。”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这大学士莫不是真的死在这些蝎子手中？

沈莜听闻勾了勾嘴角，入尹府那日，她便在那地窖附近见几只蝎子在吃鼠妇，那时她便猜测，地窖暖，定会有不少活蝎子。

可这些蝎子毒性不大，不足以致命。

“推丞大人，夏大人，下官在此候了一个时辰之久，若是地窖中毒蝎泛滥，那下官便……”一官员迫切开口，“回去了。”

“仵作的验尸结果还未出来，劳烦大人们再等等。”

季明栾示意差役给众官员上茶，可此情此景谁会喝的下。

片刻后，差役呈上一匣子：“大人，在西厢书房暗阁内找出了账本和一枚玉佩。”

“账本？”

季明栾疑思间接过那匣子，可打开后，他便眉间一颤。

这玉佩是他的。

是他给沈莜的。

而此刻的沈莜也听到了玉佩二字，她望向季明栾时心中便觉不妙，那怕是她丢失的那枚。

可为时已晚，大理寺不少差役都认了出来。

“大人，这……”

沈莜微微蹙眉，这玉被尹百山放在这匣子中，他怕是早已认出这是季明栾的玉佩，若是真有被揭穿的那一天，他定会拉季明栾下水。

“这玉是民女的，那日老爷收了去，便再没还与民女。”沈莜正了正衣衫，忙上前，“大人，可否将这玉还给民女？”

“我说美娇娘，你这玉推丞大人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为首的差役望着沈莜笑了笑，“当真是巧啊。”

沈莜作揖：“官差大人，民女此刻已是孀妾，且这天下万万，更不是只有一，还请大人将民女的玉归还。”

季明栾也看向那差役，那差役的兴头旋即便灭了下去，季明栾将那玉放进匣子内，他道：“这玉乃物证，恐怕是不能交于他手。”

“大人……”沈莜有些许愣神，她能察觉到季明栾的怒意，“是，民女定当全力配合。”

而后季明栾翻看着那账本，他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墨迹，可这哪是账本，这分明是这数载中尹百山的贪墨之罪。

“去请御史台的人来。”

此话一出，众人皆抬首，可有人惊诧有人恐慌。季明栾回望着，他将那账本放进匣子，而后又将目光移向尹百山的妻妾。

“尹大人当真好手笔，万贯家财，用之不竭。”季明栾神情肃然，“亦，取之不尽啊。”

李姨娘垂下头去，她不敢抬眸，那账本定是将贪墨之事详尽，数日前她便告知尹百山此账本切不可留，可尹百山却以提拔后辈之事回绝了。

此刻这账本如一把利刃刺到了尹府的脊梁骨上，更划破了府前先皇亲题的那块匾。

“你为何发抖？”大娘子望着身旁的李姨娘，“这账本的事你是不是知晓什么？”

“我不知晓！”李姨娘这一声不小，只见她紧攥着手指强笑着，“我只是站久了，腿有些僵罢了。”

“推丞大人，夏大人，您看这验尸结果他何时……”

一官员再次开了口，他毕恭毕敬的，不待开封府回应他，那仵作便向堂中走来了。

“大人，验尸已有结果。”仵作垂首作揖，“尹学士他……他在被毒蝎咬之前，就已经中毒很深了。”

“中毒？”季明栾凝眉，“什么毒？”

“似是牵机药。”

听闻此言，沈莜心中难免一颤，竟有人与她一同想杀了尹百山，可会是谁呢，比起此，此刻沈莜更忧心的是此事会脱离她的掌控。

“看来此案当真不是所看那般简单，既如此，那便在这府中搜上一搜。”夏大人开口，“夫人们，还有大人们，烦请诸位配合大理寺与开封府查案。”

“大人，不用搜了，毒是我下的。”

开口那人是庄姨娘，话落，众人便纷纷向其看去，沈莜也一样。

众人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在尹百山的妻妾中，庄姨娘的衣着当是最鲜亮的，发髻中满是珠玉金钗，好不富贵。

沈莜亦是惊诧不已，可比起他们，沈莜却看到了大娘子的神色淡如水。

“庄阕，你为何要害死老爷！”李姨娘发疯似的看向她，随即怒颤，“你究竟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庄阕仰头笑着，她不愿再被这些家规礼仪束缚，“我家不算富贵之家，尹百山又仗着权势和丹书铁券，将我家人全数害死，你说我是何居心！”

庄阕垂泪高喊：“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沈莜望向她，她的眸子变得猩红，那猩红之下尽是她家人的血与泪，沈莜不明白，即恨透了尹百山，那日又为何替自己出头。

被仇人欺身，庄阕又会是何感受。

“若不是我善谄媚，我也活不到此。”庄阕紧攥衣袂，“身上淤青不断，只因我出身不够高贵，我此间能穿金带银，全凭我自己的本事。”

夏大人在其后道：“庄阕，你谋杀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你可认？”

“我认……我都认。”

“那便带走。”

“等等。”季明栾突然开口，他看向沈莜和大娘子，“庄阕，可有同谋？”

“不曾有。”

“当真不曾？”

不待庄阕再开口，李姨娘便迫切道：“大人，为报仇不择手段，就连朝廷命官和夫君都敢杀，庄阕胆子不会如此大，这计谋也不会是她一人所想，她必有同谋。”

言罢，李姨娘的目光便落在了大娘子的身上。

“李悦兰，你此话何意，你又想推何人下水，还是你想将自己摘干摘净？”庄阕怒嗔，“你当真以为你做的那些腌臜事旁人不知晓？”

李悦兰有些心虚道：“你何意？”

“尹百山毒发身亡，众人欲报官，可你却是第一个阻拦，我想是为了那匣子中的账本吧，贪墨之事，你的娘家和你都是助纣为虐之人吧，当真如此，彼时一个都跑不了。”

“你……你胡言……大人……”李悦兰心惊，“大人，她诬陷民女……民女什么都不知晓，都是……都是尹百山一人所为啊。”

夏大人开口：“是与不是，本官一查便知。”

李悦兰瘫坐在地，此刻她似是鱼死网破般指认：“大娘子……大娘子她也想害老爷，她定是庄阕同谋。”

“放肆！”大娘子走上前来，神色严肃，旋即便是一掌，“我乃官家亲封的诰命夫人，岂容你在此污蔑置喙！”

沈莜立于一旁看着这几人，她们好像都恨透了彼此。

想到此，在沈莜入尹府时，西厢书房前，几人心中似是各有诡谲，原是此般。

李悦兰捂着泛红的脸，她不断呢喃着：“民女没有，民女不知……不不不……那毒蝎呢？毒蝎定是大娘子放的……定是……”

“差役说那毒蝎在府中见了些许，仲冬之际，地窖虽暖，可此前仲冬从未见过啊大人。”

“此前不曾出现，为何方才不说？看来你们都想要尹大人的命啊。”话落，季明栾收了扬起的唇角，旋即他望着身后的差役开口，“去查查城中养蝎子的殖户。”

“又或是沈莜所做，她先前一直在逃，可这次突然愿意嫁于老爷，她亦古怪可疑。”

李悦兰此番似是要拉堂中每一人都下水，沈莜望向她，李悦兰很聪慧，可她算错了，那地窖中的毒蝎确是本就存在的。

她金贵之躯，不曾去过地窖，故而会说没有。

“大人，民女冤枉，李姐姐乃金贵之躯，地窖中有无毒蝎她怎会得知。”沈莜抬眸，“大人大可喊来府上仆人，一问便知。”

开封府的差役寻了那看管地窖的老仆，那老仆言前些年确实是有毒蝎，没想到今年仲冬泛滥的如此严重，是他做仆人的失职。

夏大人上前一步道：“既是你的过失，毒蝎也当着众人的面咬了你家老爷，那便给你家老爷赔罪吧。”

“夏大人，地窖中暖，那毒蝎确是难以遏制。”沈莜拱手，“且老爷在被毒蝎咬前就已经中毒了。”

庄阕无力低声道：“是啊，大人，仅抓我一人下大狱就好了，何苦连累无辜。”

那老仆也连忙跪了下去，口中不断喊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人没有要杀害尹大人啊！”

“夏大人，罢了。”季明栾甩袖，“难不成要给尹府众人都冠以污名吗？”

言罢，御史台众官员也徐徐而来，为首之人也正是御史中丞元为旌。

“元大人。”

“账本呢？”元为旌抬手，“夏大人，季大人，尹学士被害一事可有结果？”

“中毒身亡。”

元为旌敛了眸子：“中毒？”

将事情道明，而后季明栾将那匣子递与元为旌，只是在打开的那一刻，元为旌先看到的也是那块玉。

“这玉……”元为旌侧身，“是季大人不慎落入匣子内的？”

“大人，是民女的，是民女的玉。”

沈莜抢着开口，只见元为旌笑了笑，旋即挑眉道：“是吗？”

季明栾垂下头去，而后这玉的事也无人再提。

尹百山的账本坐实了诸多官员及商贾的贪墨之证，尹府上下亦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几日后天子下诏，尹百山正室剥夺诰命之身，但可保留嫁妆离府，姨娘生育者免罚，但参与贪墨者入狱。

沈莜才入府自是不知情，且有婚书为证，若是有人来为其赎身，便能重获自由。可令沈莜没想到的是，为她赎身之人竟是李安。

离府前，大娘子将沈莜喊去了东跨院，从事发那日开始，沈莜总觉得大娘子眸子里是万般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悲。

“来了。”

跨入房内，只见房内的一切都已规整，大娘子似是只待尹百山一事定案就离去了。

沈莜应声，而后一丫鬟给她手中送了茶。

片刻后，茶见了底，大娘子便示意丫鬟出去。

“那日庄阕认罪，李悦兰心急乱咬人，你我差点都遭其毒手，可你应当知道，李悦兰不蠢。”

正室就是正室，言语间那神色便足够魄人了，而且大娘子在点她。

沈莜只好装傻道：“大娘子此话何意？”

大娘子突然笑了，而后是帕子微掩：“沈莜，别装傻了，庄阕是我的人，她要帮你，也得我应允。”

沈莜心下一惊，庄阕是她的人，那岂不是说庄阕所行之事她都知道。

“那日一个叫春盼的婢女来到府上，她慌慌张张的，我便询问她，那是块与推丞一样的玉，沈莜，你到底有何目的？”

沈莜抬眸反问：“那大娘子呢，为何要纵容庄阕？”

“你入府那日，我痛失一子，你怕是难懂丧子之痛，尹百山更是不会懂得何为父。”

言道此，沈莜似是明白了大娘子为何会痛恨尹百山。

“今日我并非要逼问你，我只是想告知你，女子以身入局，最后怕会是我同庄阕这般。”

沈莜冷声：“可大娘子，这果你早就料到了不是吗？”

大娘子望着沈莜轻笑，而后她道：“你很聪慧。”

“大娘子就不怕我将此事告知官府？”

“当然不怕。”大娘子大笑，“你心中一样有鬼。”

沈莜定了定神，大娘子的话似是一根刺长在沈莜心间，在尹府如此，若是到了官场，岂不是让人扒的皮都不剩。

离开时，沈莜忍不住想李安是不是为了她在大理寺前没收那些银票而心存愧疚，不论如何，此番能逃脱，李安算是帮了不小的忙。

巧了，此刻李安就在府外候着。

“沈莜，这儿！”

李安高挥袖袍，满脸笑意。

沈莜走向他道：“赎身之事，多谢。”

“哇，你之前为何不告知我你被许给尹百山那个老东西做妾一事？最后还摊上这样的事。”李安撇嘴，“还是尚逢……”

沈莜一惊：“谁？”

“没谁……”李安挠头笑笑，“没谁，你听错了。”

“沈莜，你日后准备去往何处？”

沈莜垂眸：“我要离开京城了。”

“啊？”李安眸子中有些失落，“那何时再回来？”

“不回来了。”

言罢，风雪扫过众人眉眼，可却带不走那难以言说的伤悲，而先前的沈莜也一并死在这风雪里了。

而后，她是她，也不再是她。

解释：①“莫道抽身难如水，只叫海棠刃梨花”之意：大娘子告诉沈莜完全抽身脱离就如水倒流一样困难，可借毒蝎杀人看似艰难的抽身之举，沈莜做到了，即使被大娘子怀疑，可府中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目的，这就够了，日后便是孀妾沈莜的入仕（世）之道。

②海棠刃梨花参考了一枝梨花压海棠，出自宋.苏轼.戏赠张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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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牵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