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令:司乐倾城 第404章 与君长诀

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面对外面的世界，便是如此冰火两重天。

但因着伏在顾逸的背上，她便只觉得心安。

仿佛只要顾逸在，无论外面多么大的狂风暴雨，世事巨变，都不会损及她半分。

他的怀抱，他的臂膀，宽厚如同世上最坚固的城墙。他承诺过的事，便一定会做到。

她从没有问过，他带她离开建章宫之后，会去哪里。但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很多百姓一生从来没有来过宫里，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顾逸极少和她讲外面的事，但元一姑姑是讲过的。

她讲过家门前的街巷，夏季小贩叫卖的栀子花香。春日的池塘，院子里游动着锦鲤的大缸。她说过一文钱便可买得三串槐花蜜浸渍的桑葚果子干，清甜中带着酸涩，是小女孩们最喜欢的心悦之物。

当然，还有水仙楼的鱼脍和羊羹，鱼脍是自河水中新捞出的鱼，以上佳刀工切得其薄如纸，晶莹剔透，层层堆叠如花瓣，其味鲜甜。而羊羹的炖煮需要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方能做出其肥美膻香，鲜厚不腻的口感。

这两样元一姑姑都曾从尚食局偷偷给她带过，但元一姑姑私下品评，说没有宫外水仙楼的好。

因此，宫外的世界，在她心中意味着活色生香，五光十色且生趣盎然。人间烟火，人间便如烟火般绚烂，哪怕会经历一朝又一代的兵荒马乱，流离失所，但人们总会在废墟上重建，新生。

她对此充满好奇，这与任何一个宫外的小女孩儿并无二致。

直到一股奇寒无比的气劲，将她与顾逸牢牢锁定。

有人伫立于对面殿顶之上，却恰恰挡住了顾逸的去路。其人身形雄伟挺拔，白衣翩然，风采若谪仙，却以一副玄鸟面具，遮去了容貌。

本自躬身而伏脊而行的顾逸，在这一刻抬头停身，眼中射出锐利神色，脊直肩张。

而一直藏于腰间的“镂月”剑亦在那一刻，来到他右手掌中。

阿秋贴在他背上，对于他所有细微动作，都无比清楚。

白衣男子气宇轩昂，洒然笑道：“虽不知朋友你是何来路，但天底下没有人能够在背上负人的情况下，接我一招。”

他的声音带着磁性和奇异的魔力，自对面穿越空气而来，听在人耳中，却有种诡异的难受之感。

仿佛空间都发生了扭曲。

即便阿秋不熟奇功绝艺，亦猜得到这人必定是以音声操控空间的大行家。

而到今时今日，她当然已知，此人便是她后来的师尊，兰陵堂主人万俟清。

但在当时他现身的模样，仍然是作前桓宫中那位羌族乐师石长卿一向的打扮，不仅一身白袍，且腰间插着的，正是后来传给她的白玉羌笛“双飞翼”。

顾逸并不作答，只横剑当胸，不动声色注视着来人。

万俟清见顾逸不为所动，竟缓缓绕着他游走，道：“今夜宫中血海刀山，几派人马纷争，朋友在宫中潜伏这般久，却不趁时出手，坐收渔人之利，反而向外逃窜，又是为什么呢？”

阿秋此刻心知肚明，万俟清此问意在探顾逸的来历和底细，以拟定对付他的策略。

毕竟万俟清此来要的是她，但在不清楚顾逸和她关系究竟，顾逸潜伏在宫中所为何来的前提下，很难保证两人若大打出手，不会伤到她，又或者顾逸若知他要的便是她，会以她作为人质要挟。

顾逸起先一意掩盖自己行藏，并不想被“石长卿”注意上。但此刻若他再不答话，气势便会被万俟清彻底压倒。

他终于开口道：“石长卿，你于此时入宫，怕才是要来趁火打劫的罢？”

万俟清被他喝破“石长卿”之名，眼中精光陡然亮起，缓缓道：“原来阁下藏在宫中，果然是有为而来。连在下一介小小乐师，都不能逃避阁下的监视。”

顾逸冷静地道：“以石乐师‘一代箫王’风头之劲，凡在宫里呆过的人，想装作不知亦是矫情。只是应没有人知晓，风度翩翩的石乐师竟会有这般一身出神入化，傲绝当世的武功而已。”

顾逸至此，只字不将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只是见招拆招，却不动声色指出石长卿一直掩盖了自己会武功的事实，足见他谨慎沉着的个性。

万俟清长笑声起，道：“本人此来，确为了去宫中拣个便宜。但今夜遇见阁下，却忽然生了切磋的兴致。”

他悠然迫近，不即不离，徐徐道：“似阁下这般深藏不露，稳不露相的真人，武功必别有蹊径。石某竟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字，若当面错过，必会引为终身憾事。”

他落足之点恰到好处，正踏在顾逸剑势攻击的范围边缘。

到了此刻，形势再由不得顾逸主导，他低声道：“你下来。”

阿秋心知万俟清的话并非托大，顾逸若还负着她，必然在万俟清手下走不过一招。因为高手对敌，胜败差错只在须臾。即便万俟清自重身份，不会向顾逸背上的她出手偷袭，但顾逸亦绝不会拿她性命去赌。

此外负了一人，身法进退腾挪大为不便，出招防御顾虑亦多。

这般大的负累落在万俟清这等绝顶高人眼中，便如自废武功，找死一般。

她便轻轻由顾逸背上滑落下来，双脚踏实殿顶瓦面，不由自主地道：“你要小心。”

顾逸只嗯了一声。

万俟清见得顾逸肯放下她，眼中瞬时有欣色一闪而逝。

他伸右掌作了一个“请”的姿势，自己率先飞身掠上五丈开外的一处三重飞檐之顶，以示远离阿秋，朗朗道：“为免误伤这位不知是亲是故的这位小姑娘，还请阁下挪步到这边来。”

顾逸回头瞧了一眼阿秋，这却是阿秋生平首次在顾逸眼中，看到犹疑踌躇一闪而逝。

她来不及去想那眼神是何意义，只听得万俟清继续道：

“你我若一个不留神失手，她即便只是滑倒，也能从这宫殿之顶坠下去。”

顾逸终于再无迟疑，向万俟清所在的殿顶直掠而去。

他掠起的势子，便如一只大鸟般雄健有力，却又轻盈至极。

阿秋尚未意识到他最后的眼神是什么意义，

已听得耳畔传来他的一声叮嘱：

“保重。”

阿秋觉得自己已经昏昏沉沉，不知在这牢狱里呆了多少时日。

除了不断自动在脑海中浮现的，过往的清晰记忆，她的脑子里都是混乱与混沌。

每日按时送来的水和食物，她偶尔会碰，多数时候则是一动不动。

从这些食物，看不出师父的态度。既未特别做得粗糙和难以下咽，也并未特别就着她，做得精细适于入口一些。

至少还送食物，便说明师父不想她死。

但对于此刻的她来说，这些问题都失去了意义。

就这般被动地，浑浑噩噩地过一天算一天。

她已经再没有力气去构想，身边的人是什么用心，又打算让她怎样继续下去。

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被逐出建章，被顾逸放弃，原来于她，竟是这般的灭顶之灾。

但她同时亦记起来，六岁那年，最初被万俟清带回兰陵堂的日子，她似乎也是这般的。

“保重。”

那时候她为何没有想到，顾逸最后的这一句叮嘱，亦是他无声的告别。

此前他针对万俟清所作的试探，作出的种种周旋和回应，本质上与万俟清一般，都是要确定一件事：

那就是对方并无伤她之意，会善待于她。

万俟清今夜来宫中趁火打劫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带走阿秋。

他事先必然已经根据某些线索，得知了阿秋的下落，以及她身边的这个神秘怪人。

但他各种试探，伪作偶然邂逅，却只是为了麻痹顾逸，分他心神，令他不要察觉自己的真实目的便在这女孩身上。

否则，要从顾逸身上毫发无损地拿下阿秋，必是大费周章的一件事，甚至可以说，绝无可能。

顾逸之所以被迫放下阿秋，是因投鼠忌器，而万俟清兜兜转转了这般大一个圈子，又何尝不是因着顾忌，怕顾逸一怒之下玉石俱焚。

但在落在顾逸眼中，石长卿这般高傲狂放之人，肯花这般大心思，守在他出宫必经之途，又苦心设局令他离开阿秋身畔，要确保她的安全，足见他对这个孩子是何等的重视。

也因此，他最终作出了决定。

“若是天下安定，阿秋你是否会在建章某处深宅大院中，安静地刺绣、读书，再也不必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呢？”

“你母亲有个朋友，一直都在找你。”

“他很有名，人物也漂亮。无论时局如何，他应该都能护得住你。”

那时顾逸对她说过的话，忽然在她心中再度浮现。

就在顾逸腾身跃离她身边的那一刻，一支火箭准确无误的射在她面前，而一片火海瞬时燎然而起，隔绝了她与顾逸。

她顺着火箭射出的方向望去时，却见一名白衣少年正在下方纵马掠过，瞧姿势是正将弓箭收起。

他身形精干颀长，回望她的眼神明亮，露出白牙微微一笑，竟带着友善之意。

当然，在后来她已经晓得，那便是她兰陵堂的二师兄，墨夷明月。当时他受师令入宫，不过是协助师父完成带她回来的任务，顺带探一探建章宫的深不可测的底细。

成片马蹄声犹如惊雷，正向这边驰来。有人特将乱军引来了此地。

再下一瞬，在她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她已被一人珍而重之挟在怀中，朗声笑道：“多谢成全。好教阁下得知，她是我故人之女，我不会伤她更不会害她，还会教她一身绝世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