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令:司乐倾城 第376章 情根深种

安道陵脸色已红得不能再红，仿佛想要争辩，却说不出一句话。

荣月仙将那卷文宗收回，藏入袖内，淡然道：“她如今自己这般孤身去还华池夫人的人情，也不知对方会提出什么要求，但想必不会太容易，我身为大师姐自不能坐视。世和你看着办吧。”

说到此时，她已经尽扫初见时的女儿神情，终于恢复了领袖群伦、一派英杰的风度气象。

阿秋却有种微妙感觉，她这变化是从安道陵对钟离无妍境遇的支支吾吾开始的。

平心而论，安道陵对钟离无妍的所有经历均不知情，自然也插不上手，很难怪得上他什么。

但阿秋却明白了一点，四人之中，唯独钟离无妍选择了嫁人——其实连“嫁”字都说不上，不过是德宗众多妃嫔中一个末流，那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而那般的决绝，自然不可能是什么缘故都没有，凭空生出的一时兴起。

她还知道的，便是姑姑褚元一对安道陵亦是情根深种。当初她去栖梧宫取三块汉砖，褚元一珍而重之地将安道陵手录的图册交与她，那惘然神情，还历历在目。

安道陵一直都是阿秋所尊敬的长者，她很难在心里去论断他什么。此刻情景尴尬，她也只能无言，连打圆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上官玗琪却问出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月仙前辈想去找钟离前辈，可您是否知道钟离前辈去了何处？”

荣月仙被她问得一怔。她方才接到急报，立刻火速先去宝珠苑找钟离无妍，方才发现她已出宫。她当时想到的便是来此质问安道陵，却没有想到尚不知对方约钟离无妍在哪里会面。

钟离无妍这等高人，行踪飘忽，一旦出了宫门，恐怕再难追蹑其行踪。

阿秋瞧着安道陵手中那封信，忽然道：“安公不如打开看信中内容，钟离前辈既然见了这封信便立刻动身而去，也没有再来此地找霜华藤，必然信中有暗示见面地点。”

安道陵果如其言，展开信笺，一看之下，四人均是茫然。

只见信内宣纸上，写着两句诗：“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鱼肥。”

上官玗琪沉思道：“这是前代人张翰的诗，是他在中都洛阳大司马府为官时所作，言每逢秋风起时，便会思念家乡吴地的鲈脍、莼羹，故写下此诗。而后他果然辞官归吴，时人目之为不慕权势，高风亮节。”

阿秋问道：“但这两句诗中，并无明显地名。难道这霜华堂继承人，是约四位去吴江相见吗？可那吴江是一整条的江水，并非一个楼阁处所，即便四位愿意赴约，怕也难以找到对方所在。”

荣月仙微吟诗句，不置可否地道：“既说是一首诗，自不会只有上面两句。下面两句是什么？”

安道陵小心翼翼地道：“回师姐，是‘三千里兮家未归，。’”

不知为何，一听得此句，阿秋瞬间想起墨夷碧霜的心境。

仅以诗句而言，斛律光确是深深明白墨夷碧霜的一个人，说是弟子和知音也不为过。

荣月仙淡然道：“确是这二句，我想起来了。”

阿秋恍然，荣月仙当年号称“风雅书生”，若论诗书才学必不会逊色于人称“笛中之仙”的安道陵。她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或者不全，而并非没有印象。

而从二人的对答，亦可看出荣、安二人的相处方式，便向来是荣月仙这个大师姐拿主意，而安道陵以师弟身份辅佐。

她仿佛有些明白横亘在荣、安二人之间，似多少年岁月也无法填平的鸿沟天堑。

荣月仙道：“那么建章可有什么地名，与‘秋风’‘吴江’‘鲈鱼’之类有关？”

上官玗琪摇头道：“这些字都稀松平常，但因太过普通，确不曾听说过有哪条街巷或者哪处风景以此命名的。”

安道陵亦沉默不言，看来也是想不出来。

阿秋定定神，道：“二位前辈看了这诗，当真地毫无头绪？”

荣月仙颔首道：“我虽在建章多年，后又入宫侍奉，但确对此毫无头绪。”

安道陵亦道：“我少时多半在家宅内练笛或者剑，在外游玩极少，入宫之后更是常在乐府，且外面世界亦变化极大，对着如今的建康城，我确不知道它说的是哪里。”

其实宫城与外面虽然并非脱节，距离亦不远，但是宫内是自行运作的一个完整体系。在宫中久了，真的会有恍若隔世、不知日月的感觉。

阿秋言简意赅道：“可钟离前辈却是一见便知。”

荣月仙终于首次与安道陵对望一眼，安道陵反应过来道：“你的意思是，若有一个地方，是钟离知道，而我两人却不知的，则必定是那里。”

荣月仙摊手苦笑道：“你这话虽有道理，但是我二人既然不知，便无法从我们这里给出任何头绪了。”

阿秋立即想起一事，追问道：“若是二位前辈不知，元一姑姑可会知道？”

荣月仙再与安道陵对望一眼，沉吟片刻之后，她忽然答道：“其实少时钟离与元一年龄较近，关系也较近。”

又如有所悟地道：“她们两人时常趁尊长不注意，练功完毕后悄悄溜到宅院之外玩耍，而我与世和较为沉稳，通常老实留在门中练功，但会为她们的外出掩护。因此，”

她总结道：“你说的，大有可能。有那么一处地方，是钟离和元一都知道的，但我和世和却并不知情。但是，”

安道陵极自然地接过她的话道：“元一如今这般模样，去问她怕也是无用的了。”

阿秋忍不住想到，那时的安公怕未必真的是天性沉稳，他只是一心想要陪着月仙前辈你，而不是两位师妹吧。

当着安道陵的面，这话她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心中忽然风驰电掣般闪过从前在栖梧殿前，与褚元一的一段对话，以及遇见的一个人。她忽然道：“月仙前辈你方才说，宝珠苑拿到信简的那个宫女，姓甚名谁？”

荣月仙极之自然地接话道：“苏锦兰。”

她说出此姓名时，眼神却盯紧了阿秋，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阿秋却无所觉，只是恍然大悟道：“所以当初我在栖梧宫外，遇见苏锦兰奉她主人之命给元一姑姑送鱼脍、羊肉，元一姑姑并不知苏锦兰是受人所使。而这位主人，便是钟离前辈。”

荣月仙闻言神情松动，唇边不由自主泛出微笑，道：“钟离与元一，向来是很好的，只是后来……”她瞧了一眼安道陵，不再说下去。

阿秋继续地道：“元一姑姑与我说过，她最喜食的便是蒸鱼脍和炙羊肉这二样，而这两味菜做得最好的，是……”

她在脑海中仔细回想一遍当初褚元一对她说过的话，肯定无误地说出那个地名：

“建章东市平乐巷入口第三间，一间名为‘水仙楼’的食肆。”

荣月仙始露出恍然大悟神情，道：“难怪。水仙楼我虽然未曾去过，却也略知名声。我们小时，它只是以菜肴味美、选材用心而在附近街坊里巷出名，店面似并不很大。但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入宫之后，记得它有一阵声势是如日中天，建章上流社会人人趋之若鹜的。”

安道陵适时插入道：“据说那时它的幕后有人推手。不知师姐是否记得，十多二十年前，华池夫人窥见我们踪迹，曾约我们一叙，当时帖子上标注的地点便是水仙楼。不过那时我们均觉得这女子过于托大，即便我们欠她一个人情，天机四宿岂是她叫一声便得全部集齐，陪她吃饭喝酒的，故而谁都未去。不过……”

荣月仙立即明白了，重重道：“是钟离一人去了，且带回了这株霜华藤。”

阿秋一听得说水仙楼的幕后有人推手，便立即想起了落玉坊，直觉是墨夷碧霜所为。而安道陵其后的话也印证了她的猜测。

华池夫人墨夷碧霜当时约见天机四宿，并不是为着吃饭喝酒，而是要与他们定下霜华藤之约。

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切细节，尽为斛律光所悉。

难道真的是墨夷碧霜将这条线告知斛律光的？

但阿秋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墨夷碧霜会将霜华之约传给斛律光，而非自己的亲生子墨夷明月。

安道陵霍然而道：“既已经知道地点，我们立刻去看。”

阿秋与上官玗琪对视一眼，阿秋道：“自无问题。不过，恐怕安公要换去此刻的打扮了。”

她已猜到无论荣月仙、安道陵还是钟离无妍，大约平时在宫中生活都不是以本来样貌出现，故此即便见过他们以“天机四宿”身份行事的人，在宫中再遇见他们化身的身份，也是认不出来的。

故而四人才能隐藏宫中这么多年。但褚元一怕是例外了，她中毒至心志失常，容貌加剧衰老，恐怕也再无打理容貌的意识，更遑论易容改装。不过好在她已非登记在册的宫女，栖梧废宫藏身，又这么多年过去，宫中原本就再没几个认得她的人了。

孰料，荣月仙却道：“不必。”

三人齐齐将诧异眼神投向她时，荣月仙淡然道：“既已知道地点，又有这两个小辈跟着，有我去就够了。世和你还是留在宫中，我们若一齐离开，若宫中突然有事，则无一人可应敌。”

安道陵讷讷，但因荣月仙的理由合情合理，他也找不出来反对的话。

荣月仙声音转严厉，道：“我们四个首要任务是保证皇室的平安，至于私人报恩或者报怨，那当然是另外的事，不可主次颠倒轻重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