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苏一直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一双眼睛一张嘴的人。
但在别人眼里,寒苏或许还能算在“人”的范畴里,但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
他好像与生俱来就有能把身边所有人排斥到一丈之外的本事。他从出生起,就是银月宫的少宫主,就要被培养成一个完美的,可以担起一切江湖重担的银月宫主。
大概这是他与旁人之间,天生就有距离感的源头。
但他心知肚明,自己没有朋友,只有下属,并不完全因为他是高人一等的银月宫主。
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是寒氏血统的继承人,他有寻常人望尘莫及的内力强度,有一双放在日光下便群惊四座的琥珀眸。
所以从小到大,无论何时何地,就连银月宫中的弟子,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异样。这种异样不是反感,也不是好奇,而是带着恐惧的崇敬。
寒苏脾气温和,很少发火,会把银月宫好几百号人的名字都记得一个不错,为银月宫的前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毫无疑问他是个受人爱戴的宫主。他十七岁,尚未成年之际就在听雪会武上一举夺魁,成为年少的江湖之主,比他爹寒青还早了两年,毫无疑问他还是个令人无比骄傲的宫主。
但这一切这并不妨碍银月宫弟子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
敬,而远之。
银月宫中的人尚且如此,更别提江湖上的陌生人。“寒氏血统传人的心头血能让人一夜之间称霸江湖”,这也不知道是哪个脑子有泡的人编出来哗众取宠的笑话,却渐渐在口口相传中成了让人深信不疑的“真相”。
江湖上的人不知道寒氏血统的副作用,寒苏每每站在江湖人面前,必定会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是的,所有人。
那一双双毫不顾忌盯着他的双眼,里面那不加遮掩的贪婪和**简直能溢出来。就连号称“清风霁月”的长岳剑派傅宗主,都能看着他红眼,就更别提其他许多不成器,妄想一步登天的蠢人了。
寒苏极其厌恶那种赤/裸裸直勾勾的眼神,所以他从十八\九岁开始,就是半隐退的状态,一应江湖盛事他都不会参加。
久而久之,寒苏渐渐习惯了这种冷清的孤独。他觉得他并不是生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闷油瓶,大概是,环境改变了一个人的天性。
但还好,自己也不是全无运气。在他二十年出头的人生中,有两个人与他走得颇近,还能让他感受到他就是一个正常人。
一个是半路流浪至银月宫的表兄凌雅之,另一个是……
“宫主!”上元节的灯会上,火树银花不夜天,沈明心提着一个红莲状的花灯,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灯好看吗?”
沈明心带着温度的呼唤声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寒苏的脸庞被灯光映得发红,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好看。”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绝胜什么来着?”沈明心是练武练出毛病来的,一看文字就头疼脑热,此刻盯着花灯上的诗联拧眉思索着后半句。
做宫主的许多年里,寒苏不常出门,普通人过年过节经常逛的庙会灯市,他也没参加过几回。寒苏答应过沈明心,等她平安从南疆回来,就带她来看一直心心念念的上元灯会。
于是,他们现在站在白雪满地的街道里,仰头看着漫天流光的花灯将街道映成了流淌的银河。
沈明心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小意外。
沈明心是孤儿,被寒青捡回的银月宫,因为天资颇高被着重培养,从小住在观霜殿,和寒苏算是一起长大。
但如果她和其他银月宫弟子一样,都只会用那种畏畏缩缩的眼神看着他,就算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沈明心却偏偏不一样。
寒苏第一次看灯节,就是被她拉出来的。那个时候他十二岁,沈明心十一岁,寒青刚刚过世,他心情甚是糟糕。
看到身旁一众敬而远之的眼神,心情就更糟糕了。
但是沈明心不怕他,这种特质在小时候就能体现。小时候的沈明心喜欢盯着他的眼睛看,不给看脸红了不挪眼。长大了之后,她也敢开寒苏的玩笑,有时候走路,她会挽着他的胳膊,一蹦一跳像只大兔子。
寒青刚死,悲伤都顾不上,一大堆恼人的事务就劈头盖脸砸在了他身上。那阵儿他心情贼差劲,每天都想打人,每天都有铲平了观霜殿的**,也只有沈明心敢靠近他,还敢胆大包天地拉着他出来看了一次花灯。
但别说,从那之后他的心情就莫名好了不少。
多年来,寒苏觉得,只有沈明心在他生命中的形象才算得上是“鲜活的”,所以他无论去哪儿,都愿意带着沈明心去,连大护法江微澜都没这待遇。跟沈明心斗嘴取乐也好,嘻嘻闹闹也好,总比瞪着一帮屁都不敢放的人要有趣。
因为他特殊的血统,他这个一派之主当起来要比旁人要艰难许多,在许多事情上进退维谷,暴力总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好方法,总还是要考虑无比长远的将来。
不过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不稳定的身体状态告诉他,必须要未雨绸缪了,找一个能担得起银月宫重责的人,来代替他的位置。
但问题是,他不想要孩子,他不想把这个跟诅咒一样的血统再加诸到任何人身上,更不想,耽误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
几年的斟酌与思考后,他终于抓到了一个可堪大任的接班人——看起来貌似不太靠谱的凌雅之,实际上是有一颗掩埋在灰尘阴影之下的雄心。
战争结束那年的二月初,凌雅之正式接管了银月宫,把寒苏从累死的边缘解救了出来。
重获自由身的寒苏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沈明心出去逛,从长安走到了蜀都,又从蜀都绕到了彩云之南,而后又在甲天下的桂林划船游水,把多年来想看却没机会看的东西,一股脑全看了个遍。
为了凌雅之和桓千蘅的比武,他抽空回了个长安。没待半个月,又跑了出去,就连凌雅之都十分诧异地问他:“你是安了飞毛腿吗,从前可没见你这么爱逛。”
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大概过了有三年,而后,他回到了银月宫。
正是阳春三月,秋圣阁里的一株垂柳枝蔓出了墙外,微绿的苞芽在微风中轻轻摇荡。
秋圣阁大门敞开,桓千蘅正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三四个簸箕,正在给晾晒的草药翻面儿。凌雅之只要没事儿干,必定泡在秋圣阁里,扯着他喋喋不休:“这个是什么东西?”
“当归,当归!”桓千蘅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你一个药问了一千遍了,你是提前痴呆了么!”
凌雅之不气不恼,摇扇笑道:“我忘了,你再跟我说一遍,这是什么来着?”
桓千蘅彻底不想搭理这个有事儿没事儿蹲这找抽的人了,端着一个簸箕站起来,往门口瞟了一眼,愣了愣:“寒苏?”
寒苏不仅走路无声,就连气息也收敛全无。他在门口倚着看了两人许久,两人竟都没有发现他。
这两个人,一个厚脸皮,一个炸/药桶。三年了,一点也没变。
寒苏笑着打了个招呼:“桓公子,晒药呢?”
凌雅之指着他道:“看不见这儿说话呢嘛,你来干嘛?”
“我不找你。”寒苏也指着他,但很快就从他身上移到了正抬脚进屋的桓千蘅身上,“我找桓公子,你回避一下。”
寒苏不会闲的没事跑来找人聊天,但凡找人一定是有要事。凌雅之虽然嘟囔着“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还是十分有眼色地闪了出去。
桓千蘅对于寒苏忽然找他有点诧异。他和寒苏不知道是不是同极相斥,两个不爱搭理人的人堆在一块儿,没有话可聊,尴尬的能让人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本以为熟一点会好,但几年过去,尴尬还是那个尴尬,完全没有缓和的趋势。
“进来吧。”桓千蘅打开了屋门,走进去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说吧,什么事?”
寒苏跟着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开口道:“桓…哥。”
“噗。”桓千蘅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全喷到了地上,这称呼还是第一次听。虽然很久很久之前寒苏就说过,应当改口喊他一声哥。但鉴于寒苏连凌雅之这个真哥都直呼其名,桓千蘅也从没把那话当成真。
桓千蘅擦了擦嘴,瞪着眼往窗外的天上看了看:“怎么回事,今天这太阳也不是打北边升起来的吧。”
寒苏叹了口气,把右手放在了他跟前:“我想找你给我搭个脉。”
桓千蘅定了定神,把茶杯拿开:“你不舒服?”
寒苏道:“不是,你先搭吧……要收钱吗?”
桓千蘅掀开他的袖子,搭在了他手腕上:“我什么时候收过你的钱?”
自从凌雅之把秋圣阁送给桓千蘅以后,桓千蘅记账极其严格,而且概不赊账,就连凌雅之也没有白嫖的特权,整个银月宫都知道秋圣阁里有个没什么医德的钱串子大夫。
但除了寒苏,桓千蘅从没有向他开口要过一个铜板。
搭了片刻,桓千蘅收回手,说道:“你没病。”
寒苏道:“我知道,我请你搭脉,只是想问问我的身体状况,还有多少时间可活。”
桓千蘅愣了愣,突然又把他的手拉了回来,重新搭了一遭脉,这回用的时间有点长了,松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不好形容。
“你这个……”桓千蘅说得有点犹豫。三年前凌雅之就说过,寒苏很有可能活不过二十五岁,而今年,他已经二十四岁了。
寒苏对他的犹豫有点意外。桓千蘅给人诊病从来都不知道“委婉”二字怎么写,一开口就是“你这腿好不了了,截了吧”,或者是“你这只手伤到筋了,不可能提剑了”之类瞬间能击碎人信念的话。
寒苏笑了笑,说道:“直说吧,我还能活多久?”
桓千蘅沉默了好久,说出两个字:“快了。”
寒苏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自己不是感觉不到浑身经脉临近崩溃时带来的诸多异样,又追问了一句:“我知道问也白问,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治治我的病?”
桓千蘅道:“你这话,从前就没问过别的大夫?”
“当然问过啊,也问过自己。”寒苏抖了抖袖子,“不过没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所以又来问你了。”
桓千蘅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才疏学浅,恐怕也给不了你满意的答案。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人……”
寒苏道:“谁?”
桓千蘅深吸了一口气:“我师伯,孟靖亭。”
他停顿了一下,很快又补充道:“当然,我不是说他一定有什么法子。但孟师伯是我见过医毒之术最高超的人,或许,可能,会有法子。只是…”
寒苏知道他“只是”后面的话——只是玄音谷和银月宫有仇,血仇,寒苏还是摧毁了玄音谷之人的亲儿子。
寒苏笑道:“孟谷主要是能愿意帮我看一看,我上门请个罪也不是不成。”
“你请哪门子罪。”桓千蘅没想到寒苏会来这么一句,他从前也没见多在乎自己的身体,难道,寒苏也是怕死的么?
桓千蘅叹了口气道:“我可以跟你一块去趟岐山求求他,虽然他不一定会同意,但看在我的面子上,孟师伯大概不会说出太难听的话。”
寒苏展颜一笑:“那便多谢了,哥。”
本来想把寒苏的故事写在一章里
但那样字数就太多了,只好拆成两章
这样的话,明天就完结了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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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番外】(三)寒苏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