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之巅,叠巘层层。初秋清商缕缕穿林,摇动碧叶白花,于墓碑前明灭星火,卷起纸灰飘散空中。
桓千蘅默默无言地给师父师娘烧着纸钱,飘起的纸灰从侧脸拂了过去,落在肩上。凌雅之做了个自我介绍后,并没对着两块碑说太多话,一是因为不清楚有没有忌讳什么的,二来也不想搞得太矫情尴尬,便一块烧起纸钱元宝来。
等弄完了这些礼节,凌雅之盯着冒着火星的火盆一动不动地发呆。桓千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魔怔了?”
凌雅之眨了眨眼,说道:“我突然想起我娘来了。她死的时候,就一捧破草席卷了入土,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这么多年我也不曾回金陵看看她,更别提烧纸钱了。”
在某些程度上来说,他与桓千蘅还颇有些相似之处。桓千蘅想起他画馆中悬挂的《草席图》,便是他将记忆中的东西搬到了画上。
桓千蘅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便直说道:“既有这个心,回去看看也可以。”
凌雅之摇了摇头,额前垂下几缕头发遮住了眉眼,低声道:“我不想看见凌昭。但凡我心狠一点儿,也不至于到现在也没能给我娘报仇,我有什么颜面回去见她。”
桓千蘅看了他好一会儿,刚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凌雅之忽然站起来做了个深呼吸,抹去脸上的阴霾,换上了一副有点勉强的笑脸,说道:“在桓叔面前就不提我的事了,你再好好和他们说会话吧。”
“不说了,嗓子都哑了。”桓千蘅想说的话方才已经七零八落地倒了个干净,跟着站了起来,对着墓碑道:“师父,师娘,徒儿改日再来看你们。”
下山时,太阳已经转向西天,在山巅晕开了淡淡的橙红流霞。两人慢吞吞的沿着山路向下走,也没人想着用轻功跑得快一点,一段路走出了平时十倍慢的速度。
凌雅之好像已经把刚刚的低沉情绪给抛诸脑后,已然看不出什么端倪。他拿出扇子,慢慢在胸前晃着,说道:“桓兄,我刚刚在城里打听到了一些消息,你要不要听一下?”
桓千蘅随手从山崖石壁上扯下一根藤条,当成鞭子在虚空中扫了两下,淡然道:“太子薨逝的消息?”
凌雅之一怔,心道这人难道已经修炼成了他肚里蛔虫不成。但转念一想,能让桓千蘅在意的事,除了太子恐怕也没别的了。他说道:“不错,皇城传来消息,说太子因病薨逝,举国哀丧,一月内不让丝竹笙箫,一年内不许婚嫁,去长安的官道上也不能走人了,要等丧礼之后才给放行。”
桓千蘅把脚下的一块小石头踢得远远的,风平浪静道:“好得很,那正巧就多在这儿住几天。”
他的反应前后反差太大,凌雅之摸不着头脑,走上前去把他往路旁的石壁上一推,端详着他的表情道:“听到这消息,你怎么没反应呢?”
桓千蘅不明白他想要看什么反应。天性与后天的种种打磨让他的情绪几乎没有歇斯底里的时候,况且东宫那夜,用手里的匕首亲手捅向了凌景宣的心窝,万年不生病的身子淋点雨就病歪了一晚上,这反应已经很给面子了。
比起总是为已无法更改的事反复纠结陷入牛角尖,凌景宣留下的不确定因素才更让人心神不宁。
桓千蘅的背被凹凸不平的石壁硌得难受,皱着眉道:“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反应?”
凌雅之对他一向压抑和内敛的情感体会颇深,定定地瞧着他古水无波的眸子好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也不知道万一哪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桓千蘅把他推到一边去,舒展了下脊背,嗤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凌雅之有时极想把他的嘴巴拆下来重新组装一下,看看能不能学会说人话,嘟囔道:“反正如果是你死了,我一定会.......”
他顿住,说不下去了。
桓千蘅追问道:“会什么?”
凌雅之垂头丧气道:“没想好。”
“没想好还这么理直气壮。”桓千蘅撇了撇嘴,继续拔腿往山下走去。
凌雅之如影随形,撞了撞他的肩膀,小声道:“哎,我问你,你和太子除了是君臣关系,还有没有其他什么,嗯,不为人知的关系?”
桓千蘅没理解其话中含义,说道:“我在他身边本来就挺不为人知的。”
凌雅之有点纠结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不为人知的……睡眠关系。”
桓千蘅脚步一凝,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半天没找到词儿形容心里涌上来一股怎样复杂的心情。憋了半天,他一指头不轻不重地戳在凌雅之太阳穴处,道:“我真想拿个凿子把你脑壳撬开,把里面的水给放出来,再瞧瞧你脑瓜仁子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做的。”
“别转移话题。”凌雅之攥住他的手指,郑重其事道:“快说。”
桓千蘅本不想搭理他这疯言疯语,转念却又觉得好笑起来,这人吃飞醋的样子实在滑稽,便似笑非笑逗弄他道:“除了君臣关系,那便是金钱交易了。”
刻意加重了“金钱交易”四个字。
凌雅之的眉毛扬了上去,脑子里浮现出了些一手交钱一手提供服务的靡丽场景,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金、钱、交、易?”
桓千蘅理所应当道:“不然呢,我可不是无偿跑腿,要拿俸禄的。钱少了,我可是会发脾气的。”
凌雅之如释重负,原来只是个脾气不大好的财迷。他晃了晃头,突然感觉自己方才的想法实在荒唐。桓千蘅这样一身逆鳞的人,就算是打折他脊梁骨,他也绝不会去干那样的耻辱之事。
暗自反思自己怎就突然对这种事过分在意起来了,这可有损他潇洒公子的高大形象。
桓千蘅虽然目视前方,没去看凌雅之脸上表情,但他却感觉到身旁人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越发觉得他傻兮兮的。
和凌景宣是什么关系,在凌雅之问出来之前,桓千蘅从未想过这居然能成为一个问题。凌景宣若不是楼兰后裔,他势必会成为一国之君,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而且,凌景宣是个踏遍秦楼楚馆,流连花丛无数的风流人物,桓千蘅是有多想不开去要去和他产生“不为人知的关系”,这等不靠谱的想法果真也只有凌雅之才会有了。
但若说他对凌景宣是否只有君臣之谊,也不尽然。抛却身份不谈,他把凌景宣当成过至交好友,或许也有一点儿当成弟弟看待,是一个想尽力去保护和扶持的人。
凌雅之心情放松下来,扇子摇得就轻快许多。桓千蘅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态能调整得如此之快,焉知不是受了此等没心没肺之辈的影响。
回长安的官道行不通,桓千蘅索性在岐山住下了。本来觉得这里山风凉快得很,没有长安毒辣辣的艳阳,漫山鸟语花香,比起人多嘈杂的城镇悠然惬意得多。
然而事实却与想象大相径庭。
孟靖亭也就是在他刚回来的一个时辰内把他当个宝,嘘寒问暖了一通。接下来的几天不说赶他走,却天天指挥着他去地里干农活,喂鸡养鸭,想吃鱼了还要负责下河叉鱼。孟靖亭就经常搬个马扎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桓千蘅忙来忙去,乐得清闲自在。
凌雅之是客,倒是没有让他去干活儿。但他看着桓千蘅脚不沾地的样子,没活也上赶着帮忙,一起变成了汗滴禾下土的农民。
凌雅之弯着腰在地里揪了一把杂草在手,直起身子时腰间一阵酸爽,扶着腰顷着上半身缓了好久。桓千蘅从河边提了一篓鱼回来,扫了他一眼,调侃道:“怎么,肾不好?”
“你才肾不好。”凌雅之揉着腰,没好气道:“过来给小爷揉揉腰,累死爷了。”
桓千蘅眼睛向上一翻,道:“想得倒挺美,信不信我一掌给你劈断它。”
“那可不行,”凌雅之笑嘻嘻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我腰要是断了,你以后不就享受不到了。”
桓千蘅眼中凶光毕露,一掌就朝着他猥琐的笑脸扫过来。凌雅之以肘挡之,顺势滑过他的小臂,在手上摸了一把。
“喂喂喂——”不远处坐在田垄上的孟靖亭喊了起来,拿着蒲扇指着两人道:“你们两个小子给我收敛点,旁若无人的,别逼我去扇你们两巴掌啊!”
桓千蘅脸皮还没修炼到可以建城墙的境界,忙把凌雅之甩开,提着鱼篓从田里走了出去。
凌雅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意犹未尽似的搓了搓。这几天想耍流氓也只能见缝插个针,两个人大白天在地里河里折腾一整天,到了晚上累得骨头架子都快散开,上床只想躺尸,谁也没有干点别的事的劲儿。
凌雅之对此颇有感慨,夜半躺在床上说道:“我从前还挺向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不想画画了就找个山坳隐居起来,种种地自给自足。现在看来,我还是老老实实赚够了钱,把下半辈子的钱存好了,再跟你去游山玩水吧。”
桓千蘅瞥着他道:“怎么,你打算养我?”
凌雅之思考片刻,趁火打劫道:“只要你肯献身,那也不是不行。”
桓千蘅点评道:“白日做梦。”
献身与否,谁来献身的事情又受到了阻挠,成为一桩难以解决的悬案——这两人谁都不打算屈尊在下。为此,他们晚上刻意收着点劲,要是摸来摸去没个完,撩起火来怕是能为此打起来,掀翻了屋顶那就不大好看了。
对于一向清心寡欲如方丈的桓千蘅来说,控制自己不是难事。但对于凌雅之,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人,摸不得碰不得简直就是一种香艳的折磨。
过了几天,在被孟靖亭逼疯前,他俩告辞离开了岐山。凌雅之终于明白为什么桓千蘅见到孟靖亭会从一个冷傲的孤隼变成听话的猫——听话尚且被折腾得够呛,不听话岂不得被夺去半条命?
出玄音谷回长安,必要经过岐山城。本是一段平平无奇的路程,但岐山城却莫名热闹了起来,一群拖家带口的外来人堵在岐山城门口,人头乌乌泱泱,七嘴八舌在争执着些什么。城门口官兵严阵以待,把岐山城的城门给关了起来。
那群外来人便如丧考批,哭天抢地起来。
凌雅之见到这种场面,走上前去凑了个热闹,逮着一个守城门的小兵问道:“敢问这位官爷,城里可是出什么事了?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小兵打量了他一眼,衣装翩然,举止得体,似乎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刁民,于是说道:“不是咱们这儿出问题,是长安城出事了,这些人是从长安逃难来的。”
“逃难?”在一旁看热闹的桓千蘅敏感的神经忽然颤了颤,插嘴道:“长安怎么了?”
小兵道:“两位公子不知,就太子殿下薨逝没几天,长安突然开始传瘟疫,气势汹汹的。遭了的人高烧不退,全身生疮流绿脓,一旦沾上就传染别人,没几天就死了一大批。这不,这些人就跑到岐山来避难,这不是让我们沾上屎吗?你说我们岐山招谁惹谁了,跟长安离得近,好事儿沾不上一点,坏事儿就首当其冲,真够恶心人的......”
桓千蘅皱起眉头道:“是什么瘟疫,怎么起的?可有治愈之法?”
小兵道:“就说这瘟疫古怪,就好像一夜之间冒出来似的。有人说太子突然染病薨逝,紧接着就起瘟疫,是天象不吉,国运不昌之兆。这病谁也没见过,想来长安的杏林圣手都在连夜翻医书呢,能不能找到解法就看天意了。”
桓千蘅只想骂上一句“放屁”,什么解释不了的玩意儿统统甩给天象传言,岂不知这必然不是天灾,而是**。
凌景宣死前所言就像是梦魇一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一直提心吊胆到现在。冥冥之中他感觉,瘟疫就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