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桃花源时,路过驿站,桓千蘅顺手将信给寄了出去,为着鸡毛加急,咬牙多花了三倍的银子。
桃花源外迷障林中,白雾淡淡。被砍断的树干还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那道直通地下的罅隙并未被填补起来,如怪物黑漆漆张开的大口,随时都要将人侵吞下去。
一夜过去,无人收拾林中的残局。沿路幽深寂静,没有一丝活气,就好像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寒苏一路无言,穿过藤林,到了桃花源中横斜错落的阡陌中。正是青天/白日,桃花源却一片死寂,唯花叶萧瑟,流水泠泠,矗立的竹舍石屋冷冷清清,没有了往昔耕织繁忙之景象,一眼望去看不见半个人影。
见此情景,桓千蘅心中一沉,莫不是让这些人连夜逃了?寒苏却一派云淡风轻,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看出了他的心思一样,说道:“桓公子稍安勿躁,不如我们先进去瞧瞧是何情况。”
寒苏的目标极其明确,径直向阿里木所居的石屋走去。桓千蘅静了静心,跟了上去。
通往阿里木居处的石子路边的草丛里,冒出三三两两的人,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气息微弱,时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叫唤,但却如被砍断了手脚一般动弹不得。桓千蘅又惊又疑,蹲下去查看那些人的状况,看到他们微睁的眼睛时,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和寒苏一模一样,他们的瞳仁皆变成了妖异的金色。桓千蘅诧异地望向寒苏,寒苏却一脸意料之中的模样,勾了勾嘴角,露出几分不屑的神情,抬手打开了阿里木居处紧闭的院门。
院中的场景更是令人无法置信。穿着楼兰民族衣裳的人满满登登塞了一院子,五颜六色成了一锅大杂烩。同外面的几个人一样,他们眼珠泛金,手脚僵直,几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其中一人,手边散落着一根系着彩羽的权杖,布满沟壑的手还抓着杖柄,赫然是楼兰后裔的长老,阿里木。
阿里木却与旁人有所不同,眼眶里那双浑浊至极的眼珠子血红一片,似能从眼角滴出血来一样。他胸口发出嘶嘶的气流声,看到寒苏青色荡漾的衣角,几乎目眦尽裂,声嘶力竭道:“寒苏,你究竟对我们做了什么?!”
寒苏没有着急回答他,从手指弹出一颗石子,击中阿里木的哑穴,将其强行闭了嘴。四下里绕了一圈,点清人数,加上门外躺着的,总共五六十个,差不多是桃花源里所有的人。
眼前的景象太过有冲击力,桓千蘅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镇定下来。他逮着地上躺着的一个人从头到脚细细翻查了一遍,并没有丝毫的外伤。搭脉细听,这人全身的经脉,自心肺而起,延绵四肢全部断裂,无法再如常人般移动。想来这里躺着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情况。
这一切,显然都是寒苏的杰作。桓千蘅目光复杂地看向他,说道:“寒宫主,你做了什么,莫不是给他们下了毒?”
寒苏摸着下巴,笑了笑:“下毒?算是吧。”
寒苏下的这毒似乎只是将这些人废去了行动力,而并为威胁其性命。纵然曾在玄音谷习得些许医毒之术,但这毒桓千蘅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然而目光落在他们妖异的金眸上时,他心中顿生猜想,沉声道:“不知这毒和寒氏血统有何关系?”
寒苏唇边的笑容消散不见,扫视着堆叠的苟延残喘的肉躯,像是在回答桓千蘅,又像是在对躺着的所有人解释:“他们想要变成跟我一样的人,我只是满足了他们的愿望而已。而他们的身体承受不住我这血统,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又岂能怪我?”
阿里木手中仍紧紧攥着一个发光的小物件,他蹲下身去,从掌心里拨弄出来,正是存放蛊王之血的天封玦。他对着日光摇晃了一下,没有了液体晃荡的声音,笑道:“竟然都给喝光了。长老,我之前忘记告诉你,寒梅可不是这样喝下去的。天封秘籍不仅要那五百个汉人修习,寒梅也花了三年的时间练至顶重,以扩张经脉,外敛丹田。否则以寻常人经脉的宽度,是承受不住这血的,就会像阁下一样,全身经脉被突增的内力折磨至寸寸断绝,再也动不了了。”
阿里木的嘴唇在上下蠕动,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寒苏又戳了一下他的哑穴,道:“长老还有什么要说的?”
阿里木咳嗽了两声,瞪着他嘶哑道:“你身为我楼兰后裔,到底为何要害你同族?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同族?”寒苏没有着急回答这个问题,在手中把玩了一下已然腹中空空的天封玦,自言自语道:“天行有常,逆天而为必遭反噬。不知寒梅可曾想过,自己亲手做下的孽障终有一日会反噬自身?即使过了百年,该来的也一定会来。”
不等阿里木再问,他又将其哑穴封上,将天封玦收回了袖中。阿里木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翻了白眼。来来回回折腾人,寒苏倒真是一把好手。
桓千蘅默默无言地在一旁听着,明明是标准的中原官话,却愣是一个字儿也没听明白。江湖传言喝下寒氏后人的心头血可以一步登天,可如今看来,寒苏给他们喂下去的既不是心头血,也不会一步登天,只会驾鹤西归。
从前以为寒氏血统只是一个无稽的噱头,没想到其中的曲折要比想象中还要复杂的多。
桓千蘅觉得自己对于这位年轻的银月宫宫主还是知之甚少了,那平和有礼的做派不过是表象,实际上还是个残暴的人物。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江湖即是三教九流汇聚的大染缸,纷争嘈杂从无断绝。能在江湖之主的位子上端坐的人,岂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寒苏收起脸上所有奇怪的表情,正色道:“桓公子,我知道你疑窦甚多,但这是银月宫与他们的恩怨,与你无关。这些人已经翻不出什么风浪了,你我就在此等官府的人来,顺便,我还有些事情要对你说。”
说罢,兀自走出院子。待走到脚边没有四仰八叉的躯体时,寒苏停下脚步,开门见山道:“我就不绕弯子了,我把凌雅之弄晕,就是想单独跟桓公子聊聊他母亲的事。”
桓千蘅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听到这话愣了愣,道:“凌雅之母亲和我有什么关系?”
寒苏抬起手,将面具摘了下来。不知是不是面具戴久了,寒苏本来的脸庞也似蒙了一层纱似的,无论是笑是肃,都并不真实。讲起话来,语气也沉闷平淡,像一潭没有源泉的死水:“阿里木跟我说,宁芝知道楼兰人的秘密,如果她尚在人世或是有子女在世,一定要杀人灭口。这帮丧家之犬能有什么高深莫测的秘密,其一是龟缩此地,其二就是夏朵的事。这两者,哪一桩更可能一些?”
宁芝出身不明,首次出现便是在金陵城中。夏朵取代康妃之时,便是二十多年前,当朝皇帝第一次下江南金陵微服私访之时。
桓千蘅马上联想到了其中可能存在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宁芝莫非是撞见了夏朵行不轨之事?”
寒苏评价道:“若真是这样,也是倒了大霉。”
桓千蘅没有接话,等着寒苏大喘气,再把话说完。
寒苏闭上眼,片刻后复又缓缓睁开,眉宇之间终于泛起了一丝动容,说道:“宁芝孤身一人流落金陵城中,倒是没撞见要她性命的楼兰人,却好巧不巧撞见了醉酒的浪荡子凌昭。夜里小巷子偏僻无人,见宁芝相貌出众,便有人精虫上脑,强/奸良家妇女......”
桓千蘅蹙起了眉。
寒苏似也不愿意多说,直接跳过这一段,接着道:“凌昭强行将宁芝带回府中,自然也不会好生对待,不过是当个暖床的玩意儿罢了。宁芝或也想过逃,可不足一个月,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被凌昭软禁,数月后生下凌雅之,至死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凌府。”
桓千蘅默默片刻,道:“这是凌雅之的家事,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寒苏道:“昨日沈明心翻看阿里木的手记,又发现了些先前忽略的端倪。夏朵暗杀康妃那一日,有一位静嫔同日摔下悬崖,生死不明。阿里木在静嫔二字上,用朱笔圈出打了个叉。我对后宫了解甚少,桓公子曾于大内行走,可知道这位静嫔是何许人也?”
桓千蘅虽在庙堂,可又不是后宫中的太监,几乎不曾与后妃打过交道。如今这位老皇帝,年轻时可谓风流,后宫充实,在嫔位以上的后妃不计其数。况且静嫔于二十多年前失踪,那时自己还尚在襁褓牙牙学语,上哪儿去关注皇帝的后宫。
他很诚实道:“闻所未闻,若想知道得去太庙或者皇陵中走上一趟。”
寒苏道:“不必那么麻烦,手记中提到,静嫔乃康妃金兰义妹,同出身内廷礼乐坊,本家,姓宁。”
姓宁?!
桓千蘅脑中轰然一响,嘴巴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静嫔失踪与宁芝出现在金陵城的时间近乎一致,且同姓宁?世上可有这么巧合的事?他怔忡了半晌,才磕磕绊绊道:“凌雅之的母亲,是当年失踪的静嫔?”
寒苏的脸色亦十分凝重:“很有可能。静嫔目睹康妃被替,被人推下悬崖灭口,大难不死回到金陵城里,却没有后福,把自己的一生给赔进了凌家那个黑窟窿里。”
桓千蘅紧紧抠着石头,手被石头上尖锐的凸起磨得发白,却跟没感觉到疼似的越抓越紧,慢慢吐出几个字来:“那凌雅之,究竟是凌昭之子,还是皇帝之子?”
寒苏道:“那就只有宁芝自己知道了。但若凌雅之真是皇子,对他而言,是祸非福。”
桓千蘅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为、为何?”
寒苏道:“凌昭强/奸女子,后又亲手杀妻,却逍遥法外,依旧在金陵花天酒地,你可知缘由何在?”
凌雅之平时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纵然知道他年少阴影,却也未曾深切走到他心中去体会一番。桓千蘅紧抿下唇,慢慢摇了摇头。
寒苏道:“外祖父光风霁月,两袖清风半生,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毁了一声清誉,变卖祖产为其脱罪,还给他捐了个糊口的闲职小官,让他如今还逍遥在金陵。凌雅之从那时候起,只怕是对官场上的这些人深恶痛绝了。”
桓千蘅的思绪有些没跟上,抬起手道:“慢着,外祖父?”
寒苏清了清嗓子,略有些尴尬道:“说顺嘴了,我外祖父,凌雅之的祖父,金陵刺史凌保平。”
桓千蘅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捋顺了关系,“腾”地一下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愕然道:“寒宫主,那凌雅之岂不是你......”
“表兄,”寒苏接下话头,无奈地耸了耸肩,“虽然我不是很想承认。”
桓千蘅的脑子彻底乱成了一锅粥,难不成这个世界当真是一个圈,圈中人人是亲戚,人人有渊源?
他太阳穴中的青筋一下下弹着疼,许久没有缓过神来,慢慢道:“凌雅之若是知道了,会怎样?”
寒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桓公子,倘若他真的是皇帝之子,你会想让他回归宗庙吗?”
桓千蘅眼皮一抬:“这是他的事,问我算怎么回事?”
寒苏叹了口气:“他不会想当什么皇子,但为了你,他会答应。”
桓千蘅想了许久,才把这句话的含义给品味出来。前半生皆为他人奔波,却从未体验过被人迁就和体谅的滋味。即使这话并不是从凌雅之口里说出,他还是莫名感觉心头一热。
想起不久前在云潇画馆,自己曾问他这辈子有什么愿望。凌雅之的愿望可谓朴实无华,既不是大富大贵,也不是为官作宰,只想过安稳的日子。
桓千蘅自己,十八岁一腔豪气,二十六岁只想逍遥自在,又何尝不是退而求安。两个人对人生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可谓是殊途同归。
桓千蘅慢慢道:“寒宫主多虑了,凌景宣是凌景宣,凌雅之是凌雅之。是我倥偬八年认错了人,没有让凌雅之来替我弥补缺憾的道理。他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他不想做什么,我也永远不会逼他去做。”
他顿了顿,又半开玩笑似地补了一句:“再说,就凌雅之那般吊儿郎当的,哪里有能走仕途的样子。”
人生而独立,就没有一人该为另一人折腰的道理。
周六加更一章,以后每天下午七点更新,审核完大概是八点钟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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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四一】往事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