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填报系统开放的那个凌晨,城市已经沉睡,只有沈知微房间的台灯还亮着,像夜海中一座孤零零的灯塔。电脑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映着她专注而平静的脸。厚重的指南被翻得边缘卷起,旁边摊开的笔记本上,不再是罗列的各校历年分数线,而是她写下的、零零散散的词语:
「星空」、「泥土」、「孩子眼睛里的光」、「可以迷路的地方」、「无用之用」……
这些词语,像散落的拼图碎片,试图勾勒出她内心那片尚未命名的海域轮廓。
母亲曾委婉地建议:“以你的分数,报金融或者计算机,将来发展稳定,前景也好。”父亲则更直接一些,分析了几个顶尖理工科院校的王牌专业,那些名字听起来坚固、可靠,像一座座已经建成的、可以遮风避雨的大厦。
她听着,点头,表示会认真考虑。但当她独自面对屏幕上那些闪烁的光标和待填的空白时,手指悬在键盘上,感受到的并非压力,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抉择权。
她点开了一个远离繁华都市、坐落于西南边陲的大学。它的排名并不靠前,名声也不显赫。但它的简介里,有“丰富的野外考察资源”,有“多民族文化交流”,有“致力于区域性生态与文化研究”。她点开地理科学专业的介绍页面,看着那些关于地质构造、气候变化、人文地理的课程名称,想象着自己穿着沾满泥土的登山鞋,行走在陌生的山川河流之间,用脚步和仪器,去阅读大地这本无字之书。
这选择,与“稳定”、“高薪”相去甚远,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理想主义的冒险色彩。
鼠标的光标,在那个“确认提交”的按钮上徘徊。
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不是父母可能出现的失望眼神,也不是未来可能面临的现实困境,而是那面斑驳东墙上的深蓝鲸鱼,是那张来自冰岛的、画着鲸鱼风向标的明信片,是那本旧书上,陆沉写下的话:
「去成为你真正想成为的人,无论那是什么。」
还有她自己,在高考作文里写下的最后一句:
「归于那拒绝一切堤岸的、沉默而自由的深蓝。」
话语会消散,墨迹会褪色,但那些由灵魂共振产生的能量,却会沉淀下来,成为一个人做出选择的、最根本的底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眼,移动鼠标,点击。
“确认提交”。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机箱里风扇轻微的嗡鸣。屏幕上跳出“提交成功”的字样。一个关乎未来数年,甚至更久远人生的岔路,就在这个寂静的深夜,被她以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方向。
她关掉电脑,房间陷入更深的黑暗。她没有立刻开灯,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稀薄的星光。一种混合着轻微恐惧与巨大释然的情绪,像潮水般漫过全身。恐惧源于对未知前路的本能,而释然,则是因为她终于,第一次,完全听从了内心深处那头“52赫兹鲸鱼”的吟唱。
几天后,录取结果公布。当她看到屏幕上那个西南大学的校名和“地理科学”的专业时,心中一片平静。母亲在短暂的沉默后,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自己的选择,以后……别后悔就行。”父亲则推了推眼镜,最终只说了一句:“路是你自己选的,就要自己走好。”
他们没有激烈的反对,那堵期望的围墙,在她平静而坚定的选择面前,似乎自动让开了一道缝隙。
八月底,暑气未消。沈知微开始整理行装。她带走了那本《瓦尔登湖》,带走了那张“鲸归处”的明信片,将它们仔细地收进行李箱的最深处。她没有带走那些摞起来比人还高的教辅和试卷,它们像蝉蜕下的空壳,属于一个已经完结的季节。
出发的前一晚,她独自去了老天文台。夜色中的废墟更显寂静,东墙上的涂鸦隐匿在黑暗里,看不真切。但她知道,它在那里。就像某种信念,无需时刻看见,只需知道它存在,便能给予远行的力量。
她没有告别,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火车站人声鼎沸,充满了离别与奔赴的气息。沈知微背着行囊,站在月台上,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它依旧熟悉,却不再是她唯一的天地。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加速后退,城市的天际线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
她靠在窗边,看着广阔的、铺展在眼前的田野与山峦,看着天空流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变换着形态。
她的雨季,已然结束。
而此刻,列车正载着她,驶向一片等待被探索的、名为“自我”的,广阔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