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透过明净的考场窗户,在白得刺眼的试卷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墨水与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笔尖划过答题卡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在啃噬着命运最后的桑叶。
沈知微坐在靠窗的位置,脊背挺直,像一株经历风雨后反而更加坚韧的植物。她刚刚结束数学考试,大脑还残留着函数与几何的余温,但心情却是一种奇异的平静。母亲在考场外焦灼等待的身影,同学们考后或喜或忧的议论,似乎都被一层透明的薄膜隔开了。
下午,是语文,最后一科。
当试卷发下,她习惯性地先翻到最后一页。作文题的要求映入眼帘:
《论规矩》
要求:观点明确,论据充分,论述清晰,不少于800字。
一个如此中规中矩,甚至有些陈腐的题目。若是从前的沈知微,她会立刻在脑中构建起标准的议论文框架——引经据典,论证规矩之于个人、之于社会的重要性,最后升华到“无规矩不成方圆”的普世真理。那将是一篇工整、准确、能拿高分的“合格品”。
她拿起笔,笔尖悬在作文格的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考场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低鸣和翻动试卷的细微声响。她的目光越过窗明几净的教室,仿佛看到了老天文台斑驳东墙上那片深蓝的海,看到了雨中车站那只递来耳机的、带着墨迹的手,看到了那本《瓦尔登湖》留白处,那句最后的、种子般的箴言。
“他们想把我们埋了,但不知道我们其实是种子。”
她的心跳平稳而有力。
然后,她低下头,笔尖终于落了下去。没有引用“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没有歌颂规则的绝对权威。她写下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她写道,规矩是文明的堤岸,它约束洪流,指引方向,赋予了生命以最初的形态。没有堤岸,水流只会漫漶成灾,或干涸于荒漠。她承认规矩的必要,如同承认堤岸对河流的塑造。
但,她笔锋一转,水的生命,从来就不在于安分守己地停留在堤岸之内。水的生命,在于奔涌,在于撞击礁石溅起的雪白浪花,在于在阳光下蒸发为云,在于在天空中凝聚成雨,在于以不同的形态,完成循环,滋养万物——在于它永远拥有改变形态的自由。
她写道,真正的迷失,并非偏离既定的河道,而是忘记了水本身所具有的、千变万化的可能性。一个只知道遵循河道的水滴,永远不会理解海洋的辽阔。
她写道,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一滴水?社会的规范、家庭的期望、学业的路径,构成了我们生命的“堤岸”。它们重要,它们塑造了我们最初的流向。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认定,堤岸便是我们全部的世界,顺从便是我们唯一的美德。
文章的结尾,她放下了所有华丽的辞藻和惯用的升华套路,只是平静地、却带着千钧之力写下:
「故,论规矩,当先论生命本身。规矩是外在的律法,而生命,自有其内在的、不可屈服的律动。忠于这内心的律动,在不失去根本的前提下,勇敢地去尝试所有的形态——或为泉,或为溪,或为河,或最终,归于那拒绝一切堤岸的、沉默而自由的深蓝——这,或许才是对‘规矩’二字,最深刻的尊重与超越。」
最后一个句点落下,笔尖离开纸面。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将胸腔里积压了许久的、属于旧日沈知微的某种东西,彻底呼了出去。
她没有检查,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它们不像她以往任何一篇精心雕琢的范文,它们更朴素,甚至带着些许冒险的棱角。但她知道,这是她十八年人生里,写下的最真实、最属于“沈知微”的文字。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蝉鸣聒噪。考场里,其他考生还在奋笔疾书,或蹙眉沉思。沈知微将试卷整理好,平放在桌角。
她的高考,结束了。
但某种东西,正如她笔下所写的那滴水,才刚刚挣脱了固有的形态,准备迎接一片全新的、未知的,却无比广阔的苍穹。
堤岸仍在身后,而海洋,正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