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拿到工钱后,小心翼翼核对了工资单。这几千块赚得可真不容易,随后她马上拿去缴了电费。维纳斯的壁灯又亮起的那刻,她舒了口气,倒进软绵绵的沙发。
没过五分钟,她意识到什么,连忙跳起来,关掉大灯和空调。现在没有客人,电可不能浪费。细细盘算一番,只留一只小冰柜通着电。汗蒸房利用率不高,她忍痛关了。拧开前台的一盏小灯,她又拖地又掸灰。自己还私藏着几支美容液,拿出来放进冰柜,接着仔细清洗那些瓶瓶罐罐。等一切收拾妥当,重开电脑,她将维纳斯改为营业状态。
虽然没有客人,虽然前途未卜,她还是这么做了。她想给几个熟客打电话,可她们多数是白天来的。白天她要去康复院打工,叹口气,复店之路好艰难。
这天正给李阿婆换衣服,突然接到一个预约电话。来电的是一位生客,客人想预约下午两点。她是四点下班的,但实在不想失去这单生意,只得低头向护士长请假。护士长可不好对付,她答应第二天负责洗厕所,她才放她离开。于是哄好婆婆们,等她们睡到打鼾,她就从康复院赶回维纳斯。虽然没入夏,天气又潮又闷,这些日子她一直靠自行车通勤,两地隔得不远,但路上也要半小时。她累得满头大汗,冲到三楼,推开窗户透风,临近两点才愿意开空调。
客人姓冯,她在电话里问清楚了。等到两点,客人没出现,她开始担心给人放鸽子。不但下午的工钱没赚到,还浪费了电,她心疼极了。两点半的时候,她已经不抱希望,玻璃门却给人敲响了。
等云珠看清玻璃浮光内的两个女人,一时惊愕失了声。她迟疑一下,随后打开门。
佳慧与一个女人一起进来,那女人扶着腰,明显怀孕了。
若是佳慧要来做脸,怎么不告诉她。显然旁边那位是来电预约的冯小姐了。云珠觉得她俩不是为维纳斯来的,而是冲她来的。她看着佳慧,希望她表明来意。
“这算什么地方?”那女的四下一瞧,打量她两眼,“太普通了。一看就不是上档次的东西。”
云珠见佳慧不说话,只得招呼冯小姐,拿着项目表,问她想做什么。
“你可以喊我金太太,我跟佳慧一样,都是金太太。”
云珠露出职业笑容:“你好,金太太。你跟佳慧是亲戚,我可以给你打折的。”
佳慧是在生她的气么?她可以单独找她,可以跟她明说的。
这时另一位金太太指着项目表:“这些我都不要。我的脚肿了,你给我按一按。按得好,我给你算最贵的。”
云珠就问佳慧:“你也要按脚吗?”
佳慧似乎在质问她和保留体面之间徘徊。她很不开心,金太太的高声威吓反衬着她的阴沉眉眼,
云珠表示按脚的服务是有的,不过要等等,她要把按摩椅推出来。她就一人推着那把沉重的椅子,推呀推,这时佳慧居然过来帮了她一把。
云珠满腹委屈。她想哭,又想开口谢谢她。
佳慧却先说:“你和王长瑞搞什么?为什么他撇下你不管?我不懂,你俩相处那么多年,为什么不结婚?”
她语塞了,佳慧都不愿提金仲英的名字。她将按摩椅的罩子摘了,清理皮面,又端着水桶蹲在金太太的面前。
这时又听见她说:“你爸爸不在了,你该找个人结婚,云珠,人生不必这么幸苦。和王总不成事,我可以介绍别人给你。”
云珠无法回应,默默揉捏孕妇的脚。的确浮肿,轻轻一按,孕妇就喊疼。
她说:“这是足三里,多按几下,很补身体的。”
金太太指着脚底板:“那里好酸哦。”
云珠微微笑道:“那是肝脾区,你肝火太旺了。”
“胡说。”她的脚一蹬,溅得云珠满脸是水,“三脚猫功夫也敢乱说,秀色的末流技师都比你强。我听说了,你是靠男人才有这家店的。现在男人跑了,自然要换个山头靠。不过你别乱打主意,小心好处没捞到,给自己溅一脸血。”
佳慧拉住她:“你别捣乱了,我们走吧。”
云珠拿起纸巾擦脸,委屈地快哭了。金太太是个大个子,又怀着孩子,呼呼咧咧,站起坐下,都叫她胆战心惊。
“太差了,不值得花一分钱。”她指着维纳斯的招牌,“这种地方就是不专业,挂个小匾额,说倒闭就倒闭。人就更差了...佳慧,以后你跟我去秀色吧。”
云珠听了,有点呆,还回嘴:“秀色是流水线操作,哪有我这里专业。我是针对客人做客制化服务的。”
人家没想到她把重点放在这儿,回过神,金太太继续怼她:“客制化服务?你是想服务客人的老公吧。这种事在秀色就不会发生。人家背后是大公司,有大公司的职业操守。你有么?”
佳慧听得头疼,拽着人就走。
云珠又气又憋屈,立刻关上玻璃门,放下门帘,屋内一片幽黑。
仲英送走了任教授一行人,借口有两个病人在康复院做化疗,选了一个空闲的午后去查访。那天是礼拜六,不确定云珠是否上班,他就在一楼看班表。这时最里侧的大通间出来两个人,护士长正在骂云珠呢。原来教她埋针,教了几遍,她都没学会。于是仲英走过去,带上云珠进病房。患者是位七十岁的老太太,血管都硬了,新手当然扎不进去。他提起那只手臂,有节奏拍打几下,等病人握紧拳头,静脉稍微显露。他让云珠看好,选这个点,用针一推,就扎进去了。
“你要这么教她嘛。”他转身对护士长说。
接着又让云珠封胶布挂水瓶,叫她背诵一遍换药的流程。
他继续叮嘱护士长:“头三个月,她每次做,你就在旁边看。不要急,每个步骤符合流程就行。你对新人的培训,必须符合流程。”
对方连忙点头道是。这种人欺软怕硬,只是云珠不懂。
他看着她笑:“累不累,是不是没吃饭?”
瞧她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胸前还别了一只定时器。他把那东西摘了,然后带人去吃饭。
云珠点了鳝丝面和汤,而且她真的饿了,哧溜哧溜嗦面条。
“我叫你别来这种地方的。”他的口吻,仿佛一切皆在预料。
“她本来就讨厌我。你还教训她,她更讨厌我了。”
“你只是打临工,不必指望她喜欢。你的目标不是在这里干一番事业吧。云珠,人要认准自己的目标。”
“我的目标是维纳斯。”
仲英嘿嘿笑了。那个夜晚过后,他就没见过她。他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她的胃口不错,气色却不好,眼睛直溜溜望着他。她的眼睛轮廓流畅,眼头微凹,凤尾飞扬,眼波缠绵,望着谁都含情脉脉。还好他习惯了,不然要误会她对他含情脉脉。
“这样瞪着我干吗?”
云珠揩楷嘴,闷坐了半晌。终于告诉他,昨天下午,佳慧去维纳斯找过她。
他没想到,一时也无话。佳慧纯属小题大做,他和云珠压根没发生什么事。
云珠收回视线,低下头:“她没跟你说吗?那你呢,你跟她说过什么?”
他马上回答:“没有。只是我帮了你一点忙,她不开心了。”
云珠摆弄面前的筷子:“她不开心是正常的。女人很小气。我早说了,让你别管我的事。”
仲英笑了笑:“好的。她没为难你吧?”
云珠摇头:“她算有涵养的。换成是我,我一定大吵大闹。”
对面的男人就嗯了一记,尔后回答:“佳慧为人处事很有分寸的。”
这话让云珠停住不安的手,她似乎在品味这话。没一会儿,她说吃饱了,尾随他走到康复院后面的草坪。
他猜测佳慧一定是说了难听的话,怪不得她今天格外颓丧。都是他不好,从小他喜欢什么就去追逐,从不压抑这股天性。他喜欢竞争,喜欢争第一,也喜欢做手术,喜欢挑战高难度的任务。现在他喜欢云珠,没想到会对她造成伤害。仲英是聪明的,他明白对云珠的喜欢不能昭然若揭。
他送她到背阴处的小门,让她别担心,以后佳慧不会去打扰她。
午休时刻,大树盖日,石阶格外寂静。
云珠抬起眼睛:“我不明白,你这样对我,是指望有个什么结果?”
他拉近她,几乎贴近胸口,然后托住她的后脑。她竟然没挣扎,仰面看着他。她的嘴角没擦干净,他就拿大拇指摩挲。
云珠的脸红了:“你是要我这个人吗?”
他点头,不愿说冠冕堂皇的假话。他想云珠会不会摆出正义的面孔指责他,她完全有理由这么做。可是她没有。他有些激动,手势愈紧,低头与她亲昵。她还是没挣扎。
云珠想说什么,他却堵住她的嘴。他觉得云珠是喜欢他的,所以才这么激动。此刻他不想听任何话,语言只是矫饰品,他相信身体的本能反应。结果又被咬了一口,只是这次力道很轻。
舔舔唇,拉住她,心想她真会咬。这时他的手机震动,是护理部的人在找他。他接了那个电话,有位病人的化疗反应很大,护士问他该如何处理。他走到树边,讲了五分钟的电话,再回过身,云珠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