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珠的伤心归于沉寂后,她才注意到梅铃的伤心。那天她去了他们清泉老街的家,她发现她前额的头发花白花白的。她不知道她以前染不染发,还是那些头发突然变白的。她是她的敌人,事到如今,她竟是唯一陪她伤心的人。
梅铃不大说话,整理着爸爸的衣裤鞋袜,他用过的茶具,他攒的几柜子书。她叫云珠过来,问她要拿点什么。云珠想要爸爸常戴的那只表,不过那只表和梅铃手上的是一对,她就没开口。于是梅铃指着床边的梳妆台,让她搬走这个,这是她爸爸留给她的。
“他从古董市场买的,人家拿行话噱他两句,他就买了。说是留着给女儿做嫁妆。”
云珠听了就伤心,她拿走也没地方放。
梅铃说:“那就等你嫁人了再拿。”
几箱子的东西整理好,这个家就空落落的。云珠想到往后梅铃就要一个人住了。
梅铃又说:“我会搬去小媛家里,先住一个月。”
云珠的嘴角歪了歪。梅小媛来接姑妈,将行李一件一件拎上车,那气势仿佛她们从此与她无关了。
她还收走了钥匙,特地嘱咐她:“以后你要拿什么,就跟我说。”
从前云珠就不大来老街,将来更是来不了。她目送她们走了,小河浜的水没泛一丝涟漪,春天还没来,冬天还未过去,剩下她孤零零的。
她给王长瑞打电话,他却出发去机场了。过完年他就很忙,没法陪着她。
“云珠,不如你去我那里住。先别回去,免得触景伤情。”
云珠想回维纳斯,又给他否决了。
“你一回去,人人等着安慰你。越安慰越伤心。”
云珠六神无主之际,往往都听他的。她觉得有点喘不上气,吃了一颗镇定片。从疗养院出来后,遇到不开心的事,她就习惯吃镇定片。吃完药,她随意上了一部公交车,从终点站坐到终点站,神魂游荡,一直游荡至天黑。
还是去王长瑞的家住几天吧,又突然想起她的药留在维纳斯了,这几天她不能没有药,只得掉头回去拿。她忘记今天是几号,不知道谁在店里,手机也没电。因为不想与人打照面,她耐心等到美容院关门,跟贼似的,悄默声儿溜进去。
静夜里的维纳斯令人舒心。只开着壁灯,深色的海水如泣如诉。云珠意兴阑珊,从前还有爸爸和梅铃让她赌气,现在他们也不理她了。王长瑞那么理智,是不会让自己爱她的。她又不想学梅小媛,精乖伶俐世人嫌。前方的海水翻涌着,冷色壁灯晶莹点点,星垂落海唯寂寥。
侧过脸,玻璃大门外仿佛有个人影,她透过玻璃珠看的,那人影放得老大,然后推开门,自己闯进来了。
“欢迎光临。”
她坐在地上,扒着茶几,憨憨笑着。
那人将她扶正了,拍拍她的脸。这时她意识到什么,她在老街吃过一次药,打完电话又吃一次,刚才回到维纳斯也吃了。这是同一天发生的事么?一时她又糊涂了。
“什么事呀?”她问人家。
“我在大学城没找到你,就来这里看看。你失心疯了,把自己搞成这样。”
那人扯开她的包,里面的东西尽数掉出来。她整理好的行李箱也给打开了,他在翻夹层。
“还好,箱子里的没吃,不然拉你去洗胃了。”
云珠直着脑袋,镇定地说:“我是有分寸的。”
那人将翻出的药片盒子全扔在茶几上,摆到她鼻子底下。她就悠悠然吸着气。
“彭云珠,你的行为很幼稚。”
他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拎着一桶水。他不会想泼她吧,就像电视剧演的那样,结果他没泼,这水是给她喝的,还得喝完。她很听话,抱着水桶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
“慢点,可以了。”他又拿走了,“喝一点排一点。”
云珠觉得眼球很湿润,难不成这水是从眼睛排掉的。
她拿眼珠子瞟他:“你来干什么?”
他装扮成白衣天使,从天而降来拯救她嘛。完全不像。脱掉外袍,他就是寻常男人,眼底燃烧的是对女人的**。
“喔,我知道了...”云珠不怀好意,两根食指并尖,觑着眼要戳破他的脸面。
哪知他一掌握住,力道之大,将她震醒了。
“你知道什么?”他故意问她。
“你是有前科的。”她没忘记楼梯间的事。
对方哈哈笑了:“你怎么不告诉佳慧?再把今天的事也告诉她。喔,你不敢。你胆小如鼠,一紧张就找药吃。”
他很生气,手掌很热。云珠的两个指头快熔化了。
他又瞥一眼门店的招牌:“这个金丝笼子筑得不错,你就住在里面,成天幻想别人来爱你。”
云珠给他激怒了,拼命要抽回自己的手。
他冷笑:“我没说错吧。反正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窝在这里最安全。现在你爸爸一走,你更有理由软弱了。不知道那位王先生愿意收留你多久?哪天他不要你了,你的人生路该往哪里走。”
他刚说完,云珠冲上前咬了他一口。他随即松开手,云珠向左一倾,打翻了茶几上的玻璃珠子。刚才她神志混沌,玩那些彩色珠子。现在珠子四散滑落,劈劈啪啪掉在地上。
“这里不是金丝笼子。”她很委屈,眼泪也啪啦啪啦往下落。
努力哭了好一会儿,同时鼻涕眼泪努力排毒,然后她又抱起水桶继续喝。大概对方见她又狼狈又好笑,抽了纸巾给她擦下巴,却给她一掌推开。
于是不速之客站起身,还踩烂了几颗珠子。他叮嘱她把那桶水慢慢喝完,然后好好睡一觉。临走前,还把她的手机找出来,插上了电源线。
云珠沉沉睡去,等她清醒后,恍然以为是个梦。她的手机在响,从沙发翻身起来,发现满地琉璃碎片,才意识梦境是真的。九点多了,她独自躺着浏览消息,一行一行往下看。她发现自己是在三天前去的老街,当天晚上梅铃知会她,她在小媛那里安顿好了,又问她晚饭吃什么。
很简单的一句话,她没看到也没回。于是梅铃急了,开始给她打电话。
她回拨过去,迎来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梅铃说,她是想气死她,直接让她去找她爸。她只好说她的美容院很忙,手机又刚巧没电了。梅铃问清楚美容院的地址电话,顺带要了王长瑞的电话。
“云珠,我再也经不起了。你能不能懂事点。”
云珠生平头一遭向她道歉,她让她在小媛家安心住着。安抚好梅铃,继续翻着未接来电。其他人都无所谓,翻到金医生的名字,她连忙删除记录。他说的没错,她的行为很幼稚。
维纳斯十点开门营业,小星进门眼见一地狼藉,又发现云珠无语呆坐,顿时大惊失色,以为遭贼了。她一边打扫一边说,王总叫她帮忙搬家,云珠会搬过去住一阵子。
“王总还说,以后你不用每天来,隔几天来一下就好。他要招两个人顶你的班。”
云珠坐在前台的电脑前,她记得财务的文件放在哪里,找到后就逐个点开。
小星又悄悄笑道:“云珠姐,你俩是不是要结婚了?”
云珠瞧着那账册,每月底依然有一笔钱汇入。王长瑞说过,这是他拉来的合作伙伴,定期给他们公司作投资。然而到第二月初,又有一笔钱汇出。
她关掉电脑,摸了摸自己的包,发现她的药都给没收了。
小星又问她什么时候搬家。
云珠突然很生气:“我不去,我就住在这里。”
她的怒色并未能持续很久,因为李太太在玻璃门外招手,她马上转变面色,微笑朝她问好。很久没见李太太,她气色不太好,同她半斤八两。
小星拿出一份清单,提醒她,她的卡费需要续了,并且介绍新出的各类套餐供她选。
李太太对云珠说:“今天就想洗个头。”
云珠便请她到梳洗间,系上围裙,挽起袖子,拿两张眼膜盖住了她的眼睛。
“还是你好。”看不见眼睛,她的语气变温柔了,“旁人知道我老公的事,都不给我洗头了。”
云珠压根不知道发生什么,专心致志给她洗头。
“王长瑞最坏了。出了事是我老公担,他撇得干净。云珠,你跟这种人在一起,可要留个心眼。”
这时小星进来,问她水温如何,又想替云珠的活。她表示今天云珠并不当班。
李太太扯掉眼膜,猛地直起脖子:“你出去,离远点。不过我跟她说的是实话,不怕人偷听。”
云珠突然对外面的事有了兴趣,向细细李太太打听。
“公司是我老公的,帐是他做的。现在帐有问题,他不挂名,拍拍屁股就走人。我老公就惨了,公事私事出了问题,他就给顶在杠头上。云珠,你明不明白?”
维纳斯就记在她的名下,可她什么都没管过。有一次她见隔壁理发店在派传单,她也想去派,给公司招揽生意。王长瑞让她不要做那么不入流的事,他们不靠散客赚钱。
那么他靠的是什么。云珠停下手,顾不上给李太太洗头了。
这时小星又来了,手握电话:“云珠,王总找你。”
小星很机灵,支开云珠,自己服侍李太太。无论对方的口吻怎么生硬,她都软语相迎,将李太太一肚子的怒气化为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