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柳,黄昏日暮的暖辉从山头倾斜而下,笼罩柳树前两间并排的院落,成片野丛中蝉声阵阵。
推开了木栅栏门,干净的农家小院显现眼前。
小院方不过三丈,黄泥夯的矮墙围出个齐整四方的天地。朝南两间屋子挨在一起,青瓦覆顶,泥墙坑洼,门前花坛长满杂草,墙边堆了些杂物。因着太久没人居住,风一吹尘土四起。
一女子在前领路,另一女子紧紧跟着进来。
“嫣凝,以后你就住这院子里,我跟你姐夫就在隔壁,有事你尽管喊我。”
身后那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鹅蛋脸因连夜奔波沾了灰尘和脏污,只余一双杏眼还清透漂亮,只是此刻也因遭了变故而泪光涟涟。模样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身上的靛青布裙裙摆附着污泥,腰间的藕荷色腰带也黑得看不出原样。
一场洪灾冲毁了她的家,她流离失所半月之久,不仅没等到官府的救助,甚至眼睁睁看着官兵封锁了山路,欲将他们这些流民困死在一片狼藉的山脚村中。
和气了几百年的村民互相争夺粮食,不惜伤人性命,啃人骨肉……最绝望时,她凭借往日上山采茶的经验,抱着不得生还的决心从崖头一跃而下,好在记忆中干涸的河床在暴雨过后涨满了河水,她也因此逃出生天。
如今她已无家可归,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她本就孤身一人,无亲无故,不必经受丧亲之痛。
倒也并非真的无亲无故,她有一个身患木僵症的丈夫,成亲两年,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得言语,同死人无异。
婆家做茶水生意,家产颇丰,每个月给她一两银子,要她留在乡下照顾夫君。
灾难来临那日,她把夫君丢在床上,抱起攒了两年的整整三十两碎银拔腿就跑,可惜还是让洪水冲散了,她费力抱住一根浮木漂至安全处才活了下来。
从邕州逃出后,走投无路的她前来求助陈潇潇,一路打听才找到这里,陈潇潇怜她命苦,为她安排得妥当。
嫣凝在她身后走着,听了她的话,心里一涩,鼻子跟着发酸,本就沾着泪光的眼睛立即红了一圈,“潇潇姐,给你添麻烦了。”
陈潇潇眸中免不了心疼,忙摇了头,“说什么麻不麻烦?你也是个苦命人,遭了难,我还能看你流落街头不成?你就尽管住着,晚上来姐姐姐夫家吃饭。”
嫣凝忍在眼里的泪珠还是掉了下来,连忙用袖口擦去:“谢谢潇潇姐。”
幼时陈潇潇跟她是邻居,比她大个七八岁,待她很是照顾。后来陈潇潇嫁了人,她就没再见过她,但一直记得她大概嫁到了哪里,奔波好几日才寻了过来。
毕竟多年未见,她也想过会遭人嫌,可她实在无处可去,哪怕能来歇歇脚也好。
可陈潇潇见了她,待她关怀备至,让她饱餐一顿,还给她拿了两件换洗衣裳,如今又给了她寄居之所,想起前些日子的奔波狼狈,她心里直泛酸水,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外冒。
陈潇潇忙拿出条干净帕子帮她擦去脸上源源不断的泪珠,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不哭,不哭了,这不是都过去了?”
关好木栅门,陈潇潇带她往里走,介绍道:“这儿原先是我家二郎的院子,他爹娘特意留给他娶媳妇儿用的,可惜造化弄人,三年前他去参军,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连个信儿都没有……哎,罢了,总之你就先安心在这里住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嫣凝道了谢,陈潇潇引着她进了东边那间厢房。屋子不大,倒也收拾得干净,老榆木方桌漆色斑驳,立在墙角的木箱蒙了层厚厚的灰。最里头是张挂着青布帐子的架子床,床帐敞着,窗缝里漏进的日头正晒在那床蓝印花布被褥上。
“这屋小了点,但是你住也够了。西边那屋子大,以前是二郎住的,里面放了太多他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收拾。”
陈潇潇说话间又不自觉溢出一声叹息,她这个小叔子,人虽混了一些,可对家里人尤为不错,常从山上打了野味回来跟哥嫂分着吃,他护短,也不怕惹事,谁在外面受了欺负,他第一个跟别人不行,对侄儿和侄女也分外疼爱。他们一家都盼着他有朝一日还能回来,这才不肯动他屋里的东西,可这都过去三年了,想来也是希望渺茫。
场上刀剑无眼,只怕是凶多吉少。隔壁村子前年征兵走的儿郎今年都回来了,他还见不到人影,今年他也才刚满二十,还没娶上媳妇,就……
陈潇潇压下心头的惋惜,回了神,把被子给嫣凝重新拍了拍,套上了新的被套,又几番叮嘱,要嫣凝有事一定来找她,她不想扰她休息,未多逗留,嫣凝送她到大门处,陈潇潇连连说:“快回去歇息,好好睡一觉,这才几步路,不用送我!”
说罢便挥着手往隔壁院子去了。两间院子并排列在一起,原是一样的大小,前些年陈潇潇又添了小女儿,她的丈夫便多盖了间屋子出来,虽然女孩如今还很小,只能同父母住在一块儿,但也得早做打算。
嫣凝回了院中,打水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回房中到床边坐下。一夜没睡,她连打了几个哈欠,眼皮沉得抬不起来,便和衣躺下了。
原该一沾枕头就睡熟的,却不想竟被噩梦缠住,惊醒了好几回。
半梦半醒间,忽听得身侧的土墙窸窸窣窣作响,倒像是有人在墙的另一面,可隔壁不是没有人么?许是闹耗子了。这般想着,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日傍晚,她在屋里坐着出神,却听见外面院子里一阵阵水声。
她拧起眉头,这院子里还有别人?嫣凝掀开帘来到窗边,刚黑下来的小院点着一盏昏暗的灯,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站在盛着水的木桶旁,用水瓢一遍一遍地往身上浇水。
那是一个身长几乎有八尺二的男人,身材健硕,宽肩窄腰,水珠顺着他健硕的背肌滚落。
她登时心惊肉跳,蹑手蹑脚回到床边,小心翼翼不敢出声,怕那人是歹徒,现在又夜黑风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她小心地锁好门窗,欲天亮后去找潇潇姐求助。
她听见那人将桶里的水泼到院里,接着进了隔壁屋子,吱呀一声关了门。
但她仍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挨到了天亮。
窗外照进熹微晨光,隔壁终于没了动静,嫣凝急忙跑出去,出了东院,来到陈潇潇家中。
敲了几下门,陈潇潇披着衣服过来开门,看她慌里慌张,忙问:“怎么了这是?”
嫣凝惊慌失措:“潇潇姐,我院子里有个男人……”
“男人?!”
陈潇潇也愣了,可马上便火冒三丈,难不成是周围那些个打光棍的大汉,昨个看见她领嫣凝进家,翻墙进来欲行不轨?
“走,我去看看!”陈潇潇气冲冲出了屋,抄起墙边的扫把便往东边院子去了,嫣凝也连忙跟上。
此时院子里没有那歹徒的身影,应当是在屋里,她们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向了东边的屋子,门竟没锁,她一脚踹开门,果然看见床上躺着个人,正面对着墙,露出一个宽阔光裸的背。
“哪来的臭流氓,我打死你!”
陈潇潇举着扫帚一个劲往下敲打,嫣凝也害怕,从桌上抱起水壶,随时防备着。
睡梦中男人感觉到痛,转醒,皱着眉一把抓住了打下来的扫帚,转过了身来,“你疯了?”
陈潇潇定睛一瞧,这不是自己那参军多年未归,生死未卜的小叔子吗?
“二郎?!”她倏地放大了瞳孔。
男人睡眼惺忪,从床上坐起,他肩宽而厚,胸肌壮实,半散的凌乱长发披在胸前。修长脖颈上喉结突出,面容英俊,五官凌厉,凤眼生威,唇边还有青色胡渣,眉角有一道短而深的疤痕。
“我的天爷!你还活着!”陈潇潇激动得险些喜极而泣,捂着嘴巴不敢置信,“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我们家二郎吗!”
她捏起那男子的耳朵,在他脸颊上拍了又拍,抓起他一撮头发揪来揪去,以辨真伪。
那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此时却如一只不会发威的老虎般,虽有不耐,却任由长嫂作为。
“行了,是我。”他开口道。
陈潇潇终于信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
“你回来怎么不跟我和你哥说一声?你知道我们惦记你多久了吗?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陈潇潇恨铁不成钢地踢了他一脚。
“我刚回来,想休息休息。”萧绛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几分疲惫,不知是不是被人吵醒了不高兴,冷哼道,“你倒好,正睡着觉把我一顿揍。”
“嫂子这不是担心有小偷进来吗。”
陈潇潇顾不上和他说这些,坐到他旁边去,忙问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怎么连封信都没捎回来,又为何突然回来了,日后还走不走了?
萧绛只答了四个字:“死里逃生。”
他又道:“总之,以后都不去了,在家好好过日子。”
说着他又懒洋洋躺下了,先前他和营中的将士都是夜里行动,昼伏夜出,现在日夜颠倒,白天都在睡觉。
“行,那你先睡吧,等你哥回来了,我跟他说一声,你醒了,咱们好好吃一顿。”
不管怎么样,他能活着回来,是一件极大的喜事,陈潇潇高兴到合不拢嘴,只是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人看着有些许沉重,眼下一副又乏又烦的模样,她便也不打扰他休息了,只等他休息好了,他们一家人好好团聚!
“嫣凝,走,你先跟姐姐去我屋里坐坐。”
听到那个陌生的名字,萧绛又坐了起来,这时才望向那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沾污带秽的小脸上只有一双杏眼大而明亮,身子瘦削娇小。
“她是谁?”他问。
昨天夜里他就感觉到隔壁屋里有些动静,清晨天还没亮,隔着窗户看见一女子拎着裙袍慌里慌张跑远了,这才意识到,有人一直睡在自己隔壁。
“忘跟你介绍了,这是嫂子娘家的邻居妹妹,从小就认识,我这妹妹命苦,家里出了事,丈夫没了,她现在无家可归,嫂子就让她在你这院子借住几天,不过既然你回来了,要不这样吧,让你哥来你这儿和你一起住,让嫣凝,跟我住一块。”
萧绛又上下将她打量一眼,原来是个寡妇。
听完陈潇潇的话,他嫌弃地拧了眉:“我不跟我哥住一块,天天不洗脚,臭。”
陈潇潇:“……”
陈潇潇:“你哥住西边的屋子,你住东边的,还能熏着你不成?”
萧绛剑眉一挑:“把屋子熏臭怎么办?那是以后给我孩子住的。”
陈潇潇差点又举起扫帚:“媳妇都没有就想着孩子了?”
不过陈潇潇清楚,萧绛不想跟他哥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则是因为他们兄弟两个老吵架,两人都跟那炮仗似的一点就炸,萧纪这个人,嘴硬得很,除了她陈潇潇,他跟谁都不服软,萧绛从小就浑得不行,三天两头闯祸,没少挨他哥的揍。
陈潇潇妥协叹气,转头问嫣凝:“若是让你跟他同住一段时日,你可愿意?你放心,我和你萧大哥就在西院,他不会欺负你,更何况二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人是混了点,但绝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萧绛意味不明溢出一声冷笑。
嫣凝连连摇头:“能有个容身之所,我已万分感激,我都听潇潇姐的。”
萧绛却转头淡淡瞥她一眼:“怎么只问她同不同意,不问我?我不喜欢和人同住。”
陈潇潇:“二郎,你连嫂子这点请求都不肯答应?公婆走得早,他们走的时候你才八岁,那时候我刚嫁过来,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
“好了。”萧绛打断她,“我没说不答应,我只许她住一个月,一个月后,就离开,日后我还要娶媳妇儿的。”
陈潇潇瞪他一眼:“说得好像一个月你就能找着媳妇似的。现在穷光蛋一个,连份正经差事都没有,谁家姑娘嫁给你?”
萧绛:“……”
陈潇潇转头跟嫣凝说:“嫣凝,你先回屋休息吧,有什么事就跟姐说,有什么需要,也尽管找姐姐,不必搭理他。”
嫣凝先是对陈潇潇点了点头,接着走上前,来到萧绛面前,深深对他鞠了一躬,“谢谢萧二哥收留,萧二哥的恩情,嫣凝会铭记于心。”
萧绛望了她一眼,她身子瘦削,面容没什么精气神,大概是忧思过重,整个人仿佛弱不禁风的可怜虫,浑身脏污,但再细看,脸蛋却是漂亮的。
他摆了摆手,只冷淡道:“我就当你不存在,没事儿别扰我清净。”
嫣凝抿了抿唇:“我记下了。”
陈潇潇心里斥责萧绛没礼貌,但当着嫣凝的面,她也不说他什么了,拍拍嫣凝的手:“行了,快去休息吧。”
嫣凝这两天吃不好也睡不好,步子虚浮走不稳,但还是快速出了屋子。
她离开以后,陈潇潇关上门,先嫌弃骂道:“先把你衣服穿上,光着膀子像什么样子!”
“我要睡觉。”萧绛嘴上表达不满,手却扯过里衣披在了身上。
陈潇潇压低声音,同他说:“我告诉你,你既然答应了人家住这儿,不管是一天也好,一个月也好,你都不能欺负人家,更不能因为人家是个寡妇轻看于人,嫣凝是个好姑娘,只是命苦才落得这个地步,你要是敢欺负她,嫂子非得对你动家法不可。”
萧绛又冷呵一声,“刚刚你还跟她说,我不是这样的人,现在又不信我了?”
他困得眼皮打架,掀开被子躺下,“一个寡妇,我理她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