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若和应时并肩坐在桥边,摘下面具在手中端详,即使没有言语,也心意相通。
应时侧首,目光深邃地描摹着应若的眉眼,自然地牵起应若的手。
“一转眼,恢复灵脉已成了大半,我却愈发的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些。这样,我与你的时间就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应若感受着手上的温暖,从天边的星河中缓缓收回目光,偏头凝眸望向应时。
“我知道,你曾经犹豫过纠结过什么,因为我也一样。过往和现在并不矛盾,我是我,也不只是我。因着过去的每一个瞬间,我才成了今日的我。”
应若的确曾经想过,如果她的喜欢没有应时那么纯粹,虽然不是执着于过往,但回忆过往是不是对现在的他不公平。可无论怎样,她的确从始至终,心里惦念的人都是他。
活了这么久了,很多人很多事,自然想得明白。应若轻轻的笑了。
“喜欢从来都是真挚的,只要彼此愿意、欢喜、自在,就好。有句话叫—若无相欠,怎会相见。这次,我倒是希望你亏欠我一些,这样的话,我们来生还能再见。”
“你是什么时候,都记起的?”应若目光流转,看进他眼底,那里,至终都住着一个她。
“其实,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你。我们签订契约的那天,我没有骗你。真正完整的记起,是在刚刚看见面具的时候。”
“我也一样。”应若想,这面具和当年分别时,确有相似之处。也许是分别太过匆忙和遗憾,所以格外深刻,在记忆深处成为不可磨灭的光点。
“如今,我终于是完完全全的我了。”应时牵起应若的手,二人相对而立。“如此,才不算辜负。”
应时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簪,上面雕刻了隐约的龙纹和树叶。
“这簪子,我早就做好了,现在才送你,只愿你不嫌晚。”
“不晚,只要是你,就刚刚好。”
应时倾身,将簪子仔细别在应若发间,深深凝望,好似穿过了万年的时光,终于如愿以偿。心中万语千言,只化成两个字—
“好看。”
应若见应时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着,在他放下时伸手握住,将一枚玉佩放入他掌心,“我也有。”
那是一块蓝色玉佩,正面刻着一个龙形和一个树形,背面也刻了字。
“四时若和光,春与千树长。”
这是他们共同的心愿。愿情深久长,世间安然无恙,万物生长不负好时光。
“心意已明,与你一起。”
应若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那些过往的伤,总敌不过希望,正道纵有沧桑,与你同往,无惧时光。
万年光阴里,即使偶尔也有过抱怨,但她一直很擅长等待,因为她相信,约定总有一天会兑现,没说完的话总会再听见回答,她总会等到他回来的那天。如今,刚刚好。
应时眼中满是情深,“你从前,不是说不会雕刻吗?”
“触类旁通。我法术都学的那么好呢!”应若眸光一闪,那是上一次他们同萧寻一起回昆仑的时候,她看着院中屋中都是应时雕的玉石摆件,便打开了应时从前当作秘密一般的雕刻间。
那时,应时说这里都是些还没雕好的半成品,等雕好了,自然都会送给她。可是那里,明明都是雕刻完好的,都是龙与树,他与她。千万种姿态,定格此间,仿佛那些共度的时光,就在眼前。
所以后来,应若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后,便也偶尔找些玉石,学着雕刻。还好,在这途上,她也有些天分。
应时便也笑了,将玉佩系在腰间,一枚碧色,一枚蓝色,辉映成双。
二人眼中有如冰雪消融,春花盛开一般,情定于此。应时珍而重之地双手轻轻环抱应若的肩,一个吻落在她额上眉间。
千万年后,他们才真正明了自己的心意,在更早的从前,他们已然相爱。比知己、兄妹更深刻的关系,是爱人。
无风无雨,相视之间,眼底俱是泛起波澜。光影之间,往事浮现。万年心事,一一穿连。
龙神最初是一颗蛋的时候,就只是一颗蛋,一颗有灵识的蛋。
只是需要修炼,便会与外界隔绝。他的灵识扫过初开的天地,锁定了修炼的地点,规划了路线,便义无反顾地翻滚跳跃着,直奔目的地。
尘土飞扬中,一颗圆滚滚的扎眼白色轱辘轱辘滚远了。它一路绕过巨石,滑过斜坡,一不留神,栽进了一个坑,被褐色的砂石浅浅溅了一身、一蛋壳。
白色的蛋左右抖动,扬下尘土,再嘿咻嘿咻地给自己鼓劲,奋力成功爬了上来,又累又困,打了个哈欠,就一动不动睡了。
醒来时的周围漆黑一片,它试图跳动,没成功。聪明的它用力飞速旋转,转出了残影,身上厚重的尘土被带得飞起,白色终于露了出来。
又是一路颠簸翻滚,入坑、出坑,坚持不懈的龙蛋惊喜地前后摇摆着,它的目的地就在眼前。
那是一株雪白的树,虽然还不大,还没长出树叶,但莹白枝干,看着就与同样雪白的龙蛋一样神圣纯粹。
没生出灵识也不要紧,他总能等到的。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于是,龙蛋开开心心地自己在树根后方挖了一个小浅坑,满怀着期许,把自己窝进去,开始修炼了。
那时的时间无人计算,终于,这株雪白的树也生出了灵识。她知道自己是不死树,她看着周遭的一切,也看见了那一枚雪白的蛋。
“蛋!小幼崽!”她莫名兴奋起来,费劲地伸长了枝条,尖端试探地轻轻戳了戳,白色的蛋纹丝不动。但是,有心跳声一下一下,鲜活生动地回应。
这是一颗什么小动物的蛋呢?以后,会有一只小鸡、小鸭子、还是小天鹅从里面敲碎蛋壳爬出来吗?毛茸茸、软乎乎地小可爱,一定很好摸吧?嘻嘻,她一定会保护好她,她们一定会相处得非常愉快的!
想到这里,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美妙的愿景,连枝桠都开始欢欣摇摆起来。不过,首先还是要修炼。
时光匆匆而过,平静在那一天被打破。冲天的魔气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还未及化形,她便哀伤地合上了眼,只隐约看见一道蓝色。
也是在那一刻,龙蛋破壳了。他知道他的小树朋友因他受伤,她们,又要很久才能相见了。一滴泪和着龙血渗入她仅存的已被魔气浸染的根系,她活着,但陷入了沉睡。
墨蓝色的小龙每日都勤勤恳恳地在树根处浇水,期待着有一天,他的朋友会从这里长出来。再快一些,再早一天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龙渐渐长大,修出了人形,而树也终于开始快速地生长。只是树的枝干不再洁白无瑕,而是漆黑浸染。
但他不在意。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是妖是魔,她永远都是他的朋友。龙依旧守着他的树,时而以龙形盘踞周围,时而以人形继续修炼,在历经了无数次雷霆后,终于修成神力,等待着她的归来。
当树根开始向上生长时,她便恢复了灵识,只是断断续续的,不甚清晰,她自己的思绪也时常混乱。
重伤之下,她忘记了最初的时光和自己的模样,但当她看见自己黑乎乎的枝干,还是有些嫌弃,总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的。她,更喜欢白色的。
不过,有只龙,还能变成人,他常常在这里驻足停留。不知是因为什么,他就是很容易遭雷劈。应该,不是因为他常在树下吧?
说起来,那只龙看起来很威严,通身墨蓝色,鳞片坚不可摧,腾云驾雾时磅礴浩荡,折射着深邃庄重的幽光。
要是有一天能亲手摸一摸鳞片的感觉就好了,这样想着,她更坚定认真地修炼了。
一天,她清晰地感觉到好像有无尽的力量在涌动,在寻求突破。一阵摇晃过后,她便成功化成人形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欣赏一下自己的模样,她便发现,不知何故,她的手上染着血,而那只青鸟已经没了气息。
她这才注意到,不止她的手中,她全身都环绕着黑色的气息。在她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他回来了。
只一眼,她便明白,她和他不一样,她的力量混沌阴暗,他的气息澄澈明亮。那样的光明的力量,让她心生向往,也心有不安,是不是靠近,就会被灼伤。
只是,既然也算是相伴许久,跟他一起走的话,即便生来不同,也是可以的吧?他叫我小树,应该是不讨厌我吧?我尽量装得乖巧,少说话,这样就可以了吧?
最开始的一些年,她都很少讲话,他给她讲修炼法术那些,她都是听着,然后点头或者摇头。
后来,他试图用各种食物来唤起她的好奇心,结果是,他成功了。一个苹果,打动了她。
在他的带领下,她在林中找到了两个红彤彤的果子,闻起来很清香。
“先别急,越是色彩艳丽的,越是可能有毒。”应龙拿过一个果子,直接咬了一口。
“应龙!”
迎着她惊讶而紧张的目光,他微微一笑,“没毒,酸甜可口。我已炼出乾元剑,邪祟不侵,不怕毒,最多就是一点伤痛。”
神明如同清风明月,无惧无畏。
之后的日子,她与他走过许多的路,见过许多的风景,见过许多生灵。她也在想,她是魔,可什么是魔,有魔气就是魔吗?魔气终会伤人伤己吗?如果她静心修炼灵气,压制魔气,是不是,结果会不同呢?
应龙同她讲过,世间本就分清气和浊气,自然都可以通过修炼,使其为我所用,成为灵气或是魔气。但天地初开之后,魔气先一步产生了自我意识,会自行寻找载体。因此,有了天生的魔和后天的魔。而魔气的来源,便是万物生灵私心恶念,所以才会不可控。
在即将失控成魔神之前,她终于明白了,即使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这样的过程,也是值得的。在这过程中,就是她生活的意义,也是她活过的证明。
即使经历过很多疼痛,她吸纳过的魔气,挽救过的生命,一草一木,都让她心生欢喜,都让生命有意义。只是,离开应龙,离开这个世界,有点舍不得。不是有点,是有很多,很多。还有一起吃过的果子凉瓜,听过的风霜雨雪,踏过的朝暮山河……
她终究还是没能再支撑很久,她还是选择了自私一点。既然自己无法控制,那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不能永远依靠神明,因为神明降世自有其大任,自然也不能让神力永远地被消耗在她身上。
到了最后,她忽然突发奇想,想要试试魔的力量比之神如何,结果,就当是旗鼓相当吧。
虽然这样离开的方式有些自私决绝,有些痛吧,但她终于自由了。她不再是魔,更像是一片轻盈的云朵,可以飘飘然地飞向天边,也可以伴着风流向海洋。
这样说来,应龙成功了,他成功地渡了一个魔,她是自愿赴死的,她体内的魔气便彻底消散了,也不会转移到其他生灵身上。
应龙完全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他原以为他会找到更适合的方法,可是并没有。悲痛过后,终于还是让他在那一小截树根中看见了希望,她还在,他会等。
于是,他像很多年前那样,再次守着他的树,等她长大。只是魔气消散,她受到重创,等她再醒来,那些记忆也不在了吧。
天池畔,当她再一次生长出灵识,欣喜地看到了自己雪白的枝干。远望深蓝静谧的天池水中的倒影,那里映着连绵的雪峰,流淌的云朵,伫立的树丛,还有一个不变的人。
大概是个喜爱天池水的妖,随他吧。哦不对,他好像是个神,有妖叫他龙神。
但他叫我小树诶。她有些稀奇,但也只是好奇了一小下。她觉着自己既是不死树妖,便应当在漫长岁月中做一个不悲不喜,淡泊从容的妖,于是又静心修炼去了。
下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她化形了。阳光正好,浅碧色衣衫迎风飘舞。
“小树!”是那个龙神的声音,她回眸,他于她本相树形的另一侧与她遥遥相对,踏过积雪而来。
她有些疑惑,她刚刚是不是看错了,他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
“我是应龙。”
“我是不死树。”
“我们做朋友吧。”应龙终于说出了他深藏已久的心愿。
“什么是朋友?”她回忆着,似乎听见过一个小桃木妖对一只小白猿这样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
“虽然你很好,但做朋友很麻烦吧,我还是想自己待着。”应若靠坐在树下,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又闭眼入睡了。
应龙时常来找她,而她不是修炼就是在发呆或睡觉。应龙有时和她说一些趣事,有时也同她坐在一起,有时也会自觉地贡献出自己的肩膀,以供她睡着后依靠。
在妖族日益繁盛后,她选择了与应龙一起去更大的天地看看,她走下了昆仑山,走出了天池畔。
那一天,当她笑着朝着他走去的时候,她忽然明悟了,她是谁,想要成为什么样子。
应龙给他们取了新名字,应时、应若。她们去到黄河边,逆着光,女娲的面容神圣而悲悯。
“我身为女神,感天地劫难而生,自有使命。如今妖族虽已日渐繁荣,个体力量强大,寿数绵长,但大多隐居深山之中。有限的数量只能保一方的水土,余下的那些便会渐趋荒芜。
况且,魔气沉于地底,终会卷土重来。若他寄身于强大的妖,那便会是灾难,生灵涂炭。
为保生命的延续,我创造出人类,他们生命短暂,但情感丰富,终将生生不息。”
二人见到了附近的村落,那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起来质朴而充实。
应若看着应时似有所悟的神情,她很想问,“你也是神,你也有使命吗?神完成了使命,又会去哪里?”
但是终究,她没有问出口,因为她想,现下一切安好,结果也许并非全然无法更改。
兰因絮果,情深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