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气象站 3 月 5 日 22:11 发布雷电黄色预警:
“受强对流云团影响,预计未来 6 小时将出现强雷电、短时强降水及 7–9 级雷雨大风,请注意防范。”
晚自习第三节,整座校园突然停电。
黑暗像一块厚布,罩住所有窗。
一秒后,远处劈下一道紫色闪电,把明德楼外那棵老榕树一劈两半。
雷声响得几乎实质化,玻璃“嗡嗡”共振,像有人把天空撕下一角,揉成一团,砸向人间。
高二(3)班爆发出潮水般的惊呼。
方姥姥在讲台上猛拍桌子:“安静!点蜡烛!”
于是,每人桌角多了一支白色蜡烛,火苗只有黄豆大,却把一张张脸照成旧底片。
许祈辞用左手捏着右手绷带边缘,指节发白。
陆槿桉在桌肚里摸到一小截蜡烛头,点燃,推到他面前。
火苗晃了两下,映出许祈辞瞳孔里一道尚未散尽的闪电。
“怕打雷?”陆槿桉问。
“不是。”许祈辞摇头,“只是担心屋顶。”
他抬眼,看向天花板——
那里有一条上学期地震留下的裂缝,像被刀划开的旧伤口,此刻正渗出细细的水线。
第二声雷滚过,裂缝“咔啦”一声,扩大一指甲宽。
水滴坠落,刚好落在许祈辞课本《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上,溅起一朵暗色花。
陆槿桉伸手,想替他擦,被许祈辞握住手腕。
“别动。”
下一秒,整个天花板“哗啦”塌陷——
不是水泥,而是一张被水泡透的石膏板,带着旧尘与铁锈味,直拍向两人头顶。
许祈辞猛地起身,左手护住陆槿桉后颈,“砰”地挡下板块。
石膏当场碎成三瓣,白色粉末在烛光里炸开,像一场小型雪崩。
黑暗、尖叫、尘土、雨味、血味——
所有感官混作一团。
陆槿桉只听见许祈辞近在耳边的喘息,带着微微的颤:
“……没事吧?”
血顺着许祈辞右手腕往下淌,旧伤未愈,又添新口。
陆槿桉用袖子去压,布料瞬间被染成深色。
那一刻,他想起父亲工地上的钢架,想起断裂声,想起自己无能为力。
可下一秒,他听见自己说:
“这次,换我带你去医院。”
南城二院急诊,凌晨 1:30。
许祈辞被推进清创室,玻璃门合上,红灯亮起。
陆槿桉坐在走廊塑料椅,手里捏着一张诊疗单:
【患者:许祈辞性别:男年龄:17
诊断:右桡骨远端再次骨折、尺骨茎突撕脱】
建议:立即手术,内固定钢板。
陆槿桉把单子折成很小很小,攥进掌心,像攥着一块冰。
他想起半小时前,老张在救护车旁铁青的脸:
“屋顶年久失修,学校会负责医药费,但许祈辞必须休学两周。”
“休学”两个字,像把钝刀,割不开肉,却割得断节奏。
陆槿桉知道,南城一中高二是滚动车,一旦下车,就很难再追上。
清创门开,许祈辞脸色比床单还白,却冲他笑:
“别难过啊,新同学。”
陆槿桉这才察觉,自己眼眶红了
“我没难过。”
“嗯,是雨水。”许祈辞抬左手,指尖沾到他睫毛,“南城太潮湿,连眼睛都会下雨。”
麻醉师过来签字,许祈辞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下名字。
陆槿桉看见,最后一笔勾上去,像画了一只侧飞的鸟。
进手术室前,许祈辞忽然抓住他袖口:
“抽屉。”
“什么?”
“我书包侧袋,钥匙。”
陆槿桉摸出一把黄铜钥匙,指甲大,挂着绿色毛线穗。
“图书馆 204,最下层卡片柜,”许祈辞声音越来越低,“帮我守住。”
绿灯亮起,大门合拢。
陆槿桉站在空荡走廊,手里钥匙灼得像一块炭。
手术持续三小时。
陆槿桉回校,已是清晨五点,雨停,天幕透出蟹壳青。
图书馆后门还留着抢险时的警戒线,他弯腰钻过。
204 是二楼最里侧的小仓库,平时不对学生开放。
黄铜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旋——
门开,一股旧纸与樟脑味扑面而来。
最下层卡片柜,抽屉拉开,里面躺着一只铁盒。
——曲奇盒,印着 90 年代英伦女星,边缘锈迹斑斑。
盒内分层:
1. 一张对折的《南城日报》社会版 2020 年 3 月 6 日:
【北城体育馆坍塌事故追踪:设计师许某被采取强制措施】
2. 一张撕碎又拼好的照片:
年轻的许父站在尚未完工的体育馆钢架下,怀里抱着三四岁的许祈辞。
3. 一本手账,封面写着《许祈辞成长日志》,字迹却属于成人——
是许母记录,从 2008 年到 2025年,每年一句。
最后一页,日期停在 2020.3.6:
“阿辞问:爸爸是不是因为雨天才不会回家?我答:嗯,雨天路太长。”
陆槿桉蹲在幽暗里,把报纸折痕一点点抚平。
他忽然看懂那天夜里,许祈辞在干涸泳池说的“罪与罚互相照亮”。
——原来,他们共享同一种废墟。
一个在北城,一个在南城;
一个被叫“杀人犯的儿子”,一个被叫“事故责任人的儿子”;
却都假装若无其事,把裂缝藏在笑容背后。
陆槿桉把铁盒放回原处,锁好门。
走出图书馆时,天色大亮,青云大道石缝里的车前草被雨水洗得发亮。
他掏出手机,给许祈辞发微信:
【204 很安全,等你回来。】
想了想,又加一句:
【这次,我们一起守屋顶。】
许祈辞术后第三天,省青年队教练来到病房。
——左手提着果篮,右手拿着一张烫金邀请函:
“6 月赴省城集训,8 月参加全国 U18 三人篮球冠军赛。”
许祈辞用左手接过,指尖碰到“省体育局”公章,红得晃眼。
“右手这样,还能去?”
教练笑:“医好了就能。而且,我们可以给你申请单招指标。”
单招指标——四个字,像四把钥匙,咔哒打开另一扇门。
那扇门后,没有高考倒计时,没有调考,没有“前 50”生死线。
只有篮球、球鞋、木地板、尖叫、哨声,以及一条被提前照亮的未来。
教练走后,病房只剩陆槿桉。
许祈辞把邀请函递给他,像递一张未刮开的彩票。
“想去吗?”陆槿桉问。
“想。”许祈辞顿了顿,“可我更想和你一起高考。”
陆槿桉没说话,低头削苹果,果皮连成一条,垂到地面。
“陆槿桉,”许祈辞用左手扳过他肩,“你说话。”
“说什么?”
“说‘你去吧,我等你’,或者说‘别去,陪我’——
只要你开口,我就听。”
陆槿桉把苹果递过去,声音轻却稳:
“阿辞,你去把篮球打进全国赛,我去把高考打进你想要的未来。
我们分头作战,顶端再见。”
许祈辞咬苹果,汁水溅到纱布,像一小朵泪。
“顶端多远?”
“一万零六百八十公里。”陆槿桉答,“刚好是地球赤道四分之一。”
“那么,”许祈辞伸出左手小拇指,“在四分之一地球外,拉钩。”
两只手,一只缠着输液贴,一只带着铅笔茧,在病房白色灯光下,完成一场无声的盟誓。
3 月 20 日,惊蛰后半月,北城体育馆坍塌案一审开庭。
陆父作为第一被告,被控“重大责任事故罪”。
法院允许 17 岁以上直系亲属旁听,陆槿桉买了凌晨的火车票。
许祈辞左手吊臂,执意同行。
两人在硬座车厢挤了六小时,天亮时,窗外出现北城地标——
一座尚未完工的巨型钢骨,悬在晨雾里,像被时间按暂停的恐龙。
法庭外,受害者家属拉着白色横幅:
“还我亲人,血债血偿”。
陆槿桉低头,把帽衫兜帽扣上。
许祈辞用左手握住他右手,掌心温度穿过布料。
庭审持续七小时。
陆父穿橙色囚服,背微驼,发言时声音沙哑,却坚持:
“设计图纸被临时改动,钢架焊接未达 Q345 标准,我签字,是我失职,但我无主观故意。”
法槌落下,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并赔偿 380 万。
陆母在旁听席哭到晕厥。
陆槿桉僵在原地,像被钉进地板的钢钉。
退庭后,他在走廊尽头见到父亲。
狱警允许十分钟会面。
陆父隔着玻璃,对他做口型:
“好好——高考。”
陆槿桉点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许祈辞买来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他。
“喝一口,把北城咽下去。”
陆槿桉仰头,水顺着下巴流到锁骨,像一条细小的河。
回程火车上,许祈辞用左手写下一行字,举到陆槿桉面前:
“钢骨塌了,可以再焊;
人生塌了,可以再立;
——我们正是新的焊条。”
陆槿桉把那张纸折成方块,放进钱包透明夹层。
车窗外,北城钢骨渐渐缩成一条黑色剪影,最后被暮色吞没。
四月,南城进入“一模”月。
黑板右侧倒计时牌被老张亲手改成:
【距离高考 4399 小时】
——取“4399”游戏谐音,苦中作乐。
许祈辞术后第四周,右手仍吊臂,却坚持每天 7:00 到教室。
左手练字,一页又一页,像要把右手缺席的笔画全部补齐。
陆槿桉把《雨水调考止血包》升级成《一模急救包》,用红色标签区分易错点,贴满许祈辞桌面。
夜里,图书馆 204 成为两人新的秘密基地。
许祈辞用左手写模拟卷,陆槿桉在旁边批改,红笔不再画“×”,只写温柔批注:
“这里扣 2 分,但你的思考角度给 10 分。”
4 月 20 日晚,一模成绩公布。
许祈辞年级 2,陆槿桉 1。
老张在班会表扬:“许祈辞同学带伤参考,依旧是第二,值得掌声!”
掌声雷动,许祈辞却看向陆槿桉,用口型说:
“我离顶端又近一步。”
晚自习后,两人留在教室,关窗,关灯,只留讲台一支蜡烛。
许祈辞从书包掏出一只小小蜂鸟木雕,刷白漆,嘴部染成红色。
“北城手作店买的,老板说它象征‘时间逆飞’。”
他把蜂鸟放在陆槿桉笔袋:
“让它替右手飞,先飞到高考,再飞到全国赛。”
陆槿桉把蜂鸟翅膀折成 45 度,刚好对准窗外月亮。
“许祈辞,”他问,“如果未来我们走散,怎么办?”
“那就让蜂鸟倒着飞,把时间拉回此刻。”
许祈辞”答得飞快,像在背一道早已演练的压轴大题。
4 月 30 日,许祈辞正式拆石膏。
X 光片显示:骨痂生长良好,但医生叮嘱:
“三个月内禁止剧烈运动,否则钢板易移位。”
当天夜里,省队教练电话通知:
“5 月 5 日省队集中,提前一个月康复训练。”
许祈辞挂掉电话,看向陆槿桉:“我得走了。”
两人再次来到废弃泳池。
月光比上一次更薄,像被谁削成透明的鱼片。
泳池底部,之前积的雨水已被蒸发,只剩几道白色盐渍。
春见把白色绷带抛向空中,风把它吹成一条游荡的蛇。
“沈知许,”他说,“这次没有啤酒,没有苹果,没有蜂鸟。”
沈知许笑:“但有月亮。”
“月亮不够。”
春见忽然伸手,揽过他肩,在月光里吻了沈知许额头。
——极轻,比蜂鸟翅膀还轻;
——却极重,像把整个世界按进一个坐标。
“这是预支的庆祝。”春见退后一步,“等高考结束,等全国赛结束,等我们都站到顶端——
再补一个完整的。”
沈知许把额头抵在他肩窝,声音闷而软:
“好,我等你。”
回程路上,青云大道两旁的凤凰树开始抽新芽,夜色里像无数支小小的火把。
惊蛰最后一道春雷,在很远的地方滚过,像为两个少年按下倒计时。
——倒计时,从此兵分两路:
一路向北,是省城球馆木地板的弹跳;
一路向南,是六月考场笔尖的沙沙;
却在同一个月亮下,
被一只蜂鸟、一把钥匙、一条碎裂又愈合的石膏,
悄悄焊成新的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