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微澜擦肩而过时,陈幼妹勉强扬起不大美丽的笑,对她说:“微澜,俺们走吧。”
许微澜有些意外,刚才死活要拉着她来,现在这么轻而易举放弃?
她回头望一眼静如琥珀的鱼塘,又望回面前人:“不钓鱼了吗?”
陈幼妹满脸难过,倔强地用手背狠抹一下眼睛,把泪偷偷擦走:“就这净水口最好钓,别的地儿坐一下午都不一定有鱼上钩。”
许微澜再一次看回鱼塘,水面波光粼粼,闪烁的璀璨像颗颗细钻。
她记得,南城那群小资最爱钓鱼,阳鑫甚至有个群,每周都约着去哪里哪里钓。
她也被叫去过,端茶送水,顺便打窝。
钓鱼得打窝,不打窝当然只能守着净水口。
许微澜抬脚往前走。
陈幼妹忙不迭跟上:“你到哪里去?那深得很嘞,俺……俺不会水的……”
“去钓鱼。”许微澜温和地说:“我教你钓鱼。”
陈幼妹睁圆瞳仁:“……你,你教……?”
许微澜继续走。
鱼塘不大,几步路到对岸,这儿的草丛很茂密,想必平日鲜少有人来。
许微澜观察了会儿,慢条斯理坐下,问陈幼妹:“有鱼饵吗?”
“有的咧。”陈幼妹低头翻篓子,翻出一盒蚯蚓,还活着,交缠扭动成小山。
许微澜:“……”
得亏陈阳也用的蚯蚓,还有红虫,一堆乱七八糟软体生物揉一块儿,恶心但实用。
托他的“福”,许微澜现在免疫任何蛇虫鼠蚁。
“拿点淀粉吧,就是面粉,远吗?”
望着许微澜被遮掩八分的脸,陈幼妹真的很想上手,将那双墨色晕染捻出来。
毕竟它们惊心动魄。
“嗯?”许微澜等不到回答,以为距离太远:“远的话就算了,这样也行。”
“不……不远!”陈幼妹连声道:“你等俺!”
确实不远,还有陈幼妹腿脚利索的加成,前后等不到五分钟,女生很快捧着一袋白花花的粉末风一样跑回来。
白末被吹散几许,她问她:“够不?”
许微澜点头:“够了,放进去。”
盒子里的蚯蚓被捣得稀烂,残躯还在苟延残喘,看得陈幼妹忍不住“噫”了声。
许微澜开始是用树枝搅拌,后来干脆用手,惊得陈幼妹险些尖叫:“别………”
“怎么了吗?”许微澜掀起眼皮,那从容不迫的模样,倒让陈幼妹再说不出话来。
看着对方这么平静地徒手捏虫糊,陈幼妹心里一阵佩服。
她是敢捉整条蚯蚓的,但盒子里被捣得稀烂,红白相间,真有点难以下手。
反观许微澜,只顾着搓虫子团,连续搓出好几个,往鱼塘里一抛,才说:“支杆吧。”
陈幼妹半信半疑。
这口塘存在十余年了,村里谁拿到鱼苗就搁进去,谁钓到算本事。
最最会钓鱼的陈二妹都没能从这方向钓到过,净水口那边有浮藻,鱼爱去吃,因此格外多鱼群。
然而陈幼妹很快被打脸。
不过十分钟左右,枝条开始一上一下浮动,陈幼妹在尖端扎了块猪板油,想必此时鱼儿咬得正欢。
许微澜靠在树干上,光从绿叶中落出好几点灼热的斑纹,其实是个岁月静好的午后。
“可以起了。”她说。
陈幼妹听话地起杆,一条肥硕的鱼扇着尾被甩到岸边,她们脚下。
真钓上来了!!
眼见陈幼妹想张嘴尖叫,许微澜忙不迭竖起食指印在她唇边:“别出声,鱼会被吓跑,继续放。”
一根细细的指,烈日下竟还微微发凉。
从这时候开始,陈幼妹感觉自己的嘴巴老不对劲,总想伸舌头去舔那块被轻压过的皮肤。
她们连续钓上十二条,篓子都快装不下了。
反观九妞那边……挺凄惨。
陈幼妹特意望了眼,就四条,还都特别小,没她的肥大没她多。
“哦哟哦哟哟。”陈幼妹昂起脑袋,得意洋洋地说:“好烦躁嘞,鱼都吃不完,要吃好几天。”
九妞气得站起来,不小心把篓子踹倒了,里头的鱼儿一溜烟摆起尾巴游走。
把l陈幼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下可一条都没咧妞,晚上还是吃炒菜吧昂?俺先回家杀鱼喽!”
九妞没有陈幼妹心性坚强,一下就哭出声儿来,豆大的眼泪盖也盖不住。
陈幼妹是会雪上加霜的:“让你城里的姐来帮你钓鱼嘛,玻璃丝算什么,俺用皮绳不也能扎头发?哼!”
“微澜俺们走,今晚吃红烧鱼,蒸鱼,鱼汤。”
走到一半,陈幼妹忽然不动了,紧接着连人带杆一起,倏地藏在许微澜身后。
顺着她的目光朝前方望去,陈壮正拎着根细藤条气势汹汹地往这走来。
人未到,声音响彻云霄:“陈,幼,妹,是不是你偷了你娘刚晒的面粉?!”
陈幼妹躲在许微澜肩后惊恐摇头:“爹,不是俺。”
陈壮目光如炬,盯着她手心里残留的粉末,藤条挥舞:“还撒谎,撒谎!俺平时就这么教你的?教你……偷东西!撒谎!”
陈幼妹在许微澜身后左右扭,跟盒子里那群蚯蚓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壮打几下都没打到人,手一扬,一把将许微澜往旁边拨。
他压根没使力,本意想拎出陈幼妹,是许微澜太虚弱,站不住脚。
女生像块案板上的豆腐,轻轻一撞脆弱无比,趔趄着跌倒了。
陈壮愤怒的表情凝固,下意识就伸手要扶。
陈幼妹优先冲出来。
“你干嘛呀爹!”
她赶忙蹲下,瞥见许微澜的膝盖跟手肘残留余红,忍了又忍的泪终于滚出眼眶:“你打俺就打俺!推微澜做什么!她推不得,她推不得!”
许微澜低垂着头,眼前黑的蓝的黄的绿的,像进入魔女的结界,晃晃悠悠五彩缤纷,且掉san。
她感觉自己进步挺大,好歹没晕得不省人事,甚至因耳旁的父女俩太吵而清醒几分。
就是胃里难受,翻滚地想吐。
许微澜硬生生忍住恶心说:“我带她钓的……”
陈幼妹猛吸鼻子,立即承认了:“俺偷了面粉,你打俺吧爹,俺偷面粉了!”
陈壮原本一脸愧疚,闻言也顾不上了,藤条唰唰高飞,打得女生嗷嗷叫唤。
“偷东西!偷东西!俺让你偷……”
……
陈红梅干完活回家,推开门,陈幼妹坐在炕上抽抽嗒嗒哭,许微澜的膝盖胳膊均挂着伤,屋里还弥漫着一股药酒味。
“咋啦?是不又去钻坑洞了?!”
陈壮折断那根细细的藤条丢进火堆中:“妹儿偷家里要卖的面粉,说拿去钓鱼。”
陈红梅无言以对,又指许微澜:“微澜咋啦?”
陈幼妹猛抬起脑袋,恶狠狠瞪陈壮:“爹推的!爹给微澜推得摔流血了!”
“俺不是故意的!”陈壮见她还敢瞪眼顶嘴,唰地站起来:“兔崽子,是不又想挨抽?!”
陈幼妹连忙嘘声,抱着枕头愤愤不平,胸口剧烈起伏,看样子很不服气。
不远处的许微澜脑瓜千斤重,但她怕陈幼妹再挨打,努力出声解释:“是我让她拿面粉过来,没想到你们要卖,我赔钱,别打她了。”
“不用不用!”陈红梅摆手:“俺们家没那么穷嘞,一点子面粉而已,她爹是不想妹儿偷东西才动的气,不关你事。”
哪怕是自家的东西,不问而取为盗。
哪怕陈幼妹拿的时候喊一声,陈壮都不至于大庭广众揍她。
陈家上十代至今没读过书,唯一接触的书籍,是去县城赶集路上说书人的绘本。
她们其实非常羡慕王家。
王家种了一辈子田,没想会出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娃,陈壮见着他们家放炮摆席,心里恨哪,恨自己鼠目寸光,恨过了半辈子大字不识。
可有什么办法,等醒悟过来时,支教队伍早就打道回府了。
炉火烧得旺盛,泼在两夫妻的脸上滚烫无比,陈红梅用衣袖擦着泪花,说:“俺们再穷再苦,也不得偷拿一颗米一口油。”
说完她望向炕头:“听到没有,妹儿!”
陈幼妹自知理亏,支支吾吾应声。
伤口好痛,藤条看似不粗不重,打下去入/肉七分,再狠点会直冒血珠子。
许微澜更疼,农村没铺地砖,土里夹杂了不少沙砾,幸好摔得不重,否则能划烂一片肉。
她揉揉胳膊,即便如此也得淤青半个月。
陈幼妹帮忙涂过药酒,现在又从犄角旮旯里翻出瓶什么油,棉花塞着口子,像武侠电视剧里神秘莫测的世外良药。
“俺姥做的‘好得快’!”陈幼妹拔掉棉花:“微澜,这个涂了好,一晚上就能好!”
她二话不说把瓶口对准许微澜的伤,一骨碌倒大半,液体接触伤口的瞬间冒起无数泡。
陈幼妹呲牙咧嘴地看着,仿佛痛的人是她。
等药涂完,许微澜备感筋疲力尽。
她没留下吃饭,那钓的满满一兜子鱼,最后碰都没碰,人就走了。
陈幼妹倚着门眼巴巴望,望到灌木丛平息良久才恋恋不舍回屋。
陈壮坐在炕上阴沉沉瞧她。
女生顿时心虚地不敢挪步。
“爹……”
“你过来。”
陈幼妹走过去。
陈壮刚抬起胳膊,陈幼妹吓得赶紧闭眼抱头——却被一双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掌摩擦。
“闺女,是爹对不起你们。”陈壮叹气:“爹瞧着那城里姑娘,就在想你们几个没读到书,偏偏村里不设学堂了,爹真心后悔咧,没让你们啃到墨水。”
外面月明星稀。
许微澜走一半发现口袋空空,手机没了,估计上药时溜到炕上。
她折返回去,刚靠近栅栏口,屋内传出说话声。
“……你今儿咋愣护着那城里姑娘,爹不过推了她一下,你还跟爹置气咧?”
“她不过是个外人,俺们自家人计较啥?”
许微澜静静听了会儿,呼吸混淆进凉风,整个喉腔溢满冰冷的酸涩。
牛羊嚼着草哞哞咩咩地叫唤,对面是一座又一座大山,压迫得人窒息。
没说错什么,她的确是外人,到哪都是。
许微澜转身打道回府,却忽然听见陈幼妹嘹亮的声音,碎在还算祥宁的浓夜中。
“爹,什么叫外人?她既然来俺们村,俺就当她自家人,今儿九妞欺负俺,微澜二话不说就教俺去下游钓鱼,篓子里可都是她帮俺钓的,俺不是跟爹生气,爹莫放到心头,可爹下次莫要下手太重,微澜很好,俺很喜欢她。”
澜澜:[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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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红烧鱼蒸鱼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