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格外的漫长。
窗外的雪化了又积,冬日的阳光总是格外吝啬,窗外天空多数时候是一片压抑的铅灰色。
杨润琴怀孕的消息依旧是秘密,但身体的负担是藏不住的。
孕期的反应加上日夜照料病人的劳累,让她时常感到不适。
有时是突如其来的眩晕,有时是难以抑制的疲惫。
在夏际和医生的再三劝说下,她不得不偶尔离开病房,去做一些必要的检查。
夏蕤发现杨润琴有些不太对劲:“妈妈,你是不是生病了?”
杨润琴说:“没有,你不用担心我,我就是太累了。”
“你不用总是守着我的。”夏蕤说。
她其实很害怕一个人,但她也害怕妈妈太累。
杨润琴笑笑:“妈妈没事。”
话是这么说,可她待在病房里,陪着夏蕤的时间,还是变得越来越短了。
每当母亲不在,病房里只剩下夏蕤和何以年时,她都会找他说话。
只要他也在病房里,大部分都会回应。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熟悉了。
“何以年,”夏蕤会朝着他的方向,轻声询问,“你现在方便吗?可不可以拉琴给我听?”
“好。”何以年的回答总是没有半分犹豫。
有时他会拉一些经典的曲子,有时是即兴的片段。
直到有一天,夏蕤主动提起:“我有点想听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拉的那首。”
琴弓顿了顿。
何以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那首……其实还没完成。”他顿了顿,补充道:“创作它的时候,我生病了。后面的部分,总觉得接不上当初的感觉。”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夏蕤却从中听出了一种与她共鸣的遗憾——
关于被疾病打断的计划,关于不再完整的生命轨迹。
她何尝不是这样?
因为生病,原定的生活轨迹被打乱。
“没关系,”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温柔的鼓励,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等你病好了,你再去把它完整地创作出来。我想它的完整版肯定非常好听。”
何以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一点真实的笑意:“也许吧。不过,我也最喜欢那首。”
“那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夏蕤建议道。
“名字……”何以年沉吟着,琴弓无意识地在琴弦上轻轻划过,带出一串零散而忧伤的音符,“暂时还想不到。等它真正完成的时候吧。”
话题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蔓延开来。
夏蕤说起自己养在家里,如今只能由邻居代为照看的小狗,说起它淘气时的模样,语气里满是怀念。
何以年则分享着他在大学音乐社的趣事,他是社长,带着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排练、演出,那些日子听起来闪闪发光,充满了青春的喧闹和活力。
夏蕤说:“你还是大学音乐社的社长?”
“对,我是学音乐的。”
“你会唱歌吗?”
“会。”
“没听过你唱歌,你能不能唱首歌给我听?”
“你想听什么?”
“你真会唱呀!”夏蕤更震惊了,“我还以为你只是随便说说。”
何以年笑了:“会,但有机会唱给你听吧,我待会儿还有治疗。”
“行啊。”夏蕤说:“约定好了。”
“嗯,约定好了。”
“你刚才还说你已经上大学了呀?”夏蕤的语气里依旧是难以掩藏的惊讶。
“对,怎么,你听起来很吃惊?”
“我听你的声音,还以为我们是同龄。你多大?”夏蕤忽然问。
“二十。”何以年回答。
“哦,那也差不多吧,我十八,”夏蕤的声音低了下去,“刚高考完,还没上过大学。”
她停顿了很久,才几乎听不见地说:“都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
“会有的。”何以年的声音斩钉截铁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夏蕤,你会是一个幸运的人的,相信我。”
他叫了她的名字。这是住进这个病房以来,他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护士熟悉的声音响起:“何以年,准备治疗了。”
琴声戛然而止。
何以年利落地收起琴,站起身,朝着夏蕤的方向,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我要去治疗了。再见。”
夏蕤朝着他声音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再见。”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和护士的脚步声一同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何以年离开后,病房里陷入了一种空洞的寂静。
夏蕤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了一会儿,直到枕边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打破了这片令人不安的安静。
她摸索着,用了好大一会儿劲儿才接通电话,爷爷那带着浓重乡音、略显苍老却无比熟悉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传来:“蕤蕤啊,是爷爷!吃饭了没有?今天感觉怎么样?”
“爷爷,”听到亲人的声音,夏蕤的鼻子瞬间就有些发酸,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吃过了,挺好的。”
电话那头,爷爷絮絮叨叨地开始了。
他仔细汇报了家里那只小狗的近况——它胖了,却更活泼了,整天在院子里奔跑;
说了最近天气降温,嘱咐她一定多穿衣服;
甚至详细描述了自己中午吃了什么菜,咸了还是淡了……
分享的都是这些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日常,夏蕤却觉得怎么听都听不够一样。
她认真地听着,不时插嘴问上几句。
“小狗还会认得我吗?”
“家里那盆水仙开花了吗?”
“冬天这么冷,您膝盖还疼不疼?”
她问得又细又急,仿佛要通过这跟电话线,将那个遥远而温暖的家的每一个角落都重新感受一遍。
爷爷也极有耐心地一一回答,声音里带着笑意,仿佛她不是住在冰冷的医院,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这通电话打了很久,直到爷爷那边有人催促,才依依不舍地挂断。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夏蕤握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
刚才强装出来的轻松瞬间瓦解,巨大的失落感和对家的思念排山倒海般涌来。
那些被描述的日常越是鲜活,就越是衬得她此刻的处境苍白无力。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温热地划过冰凉的脸颊,一滴,两滴,悄无声息地砸在雪白的被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时,病房外传来由远及近的、熟悉的脚步声。
夏蕤猛地惊醒,慌忙用袖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将头转向墙壁的方向。
门被轻轻推开,杨润琴走了进来,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蕤蕤,晚上想吃什么?妈妈去给你买。”
夏蕤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声问,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盼:“妈妈,现在是不是快到冬至了?”
杨润琴愣了一下,看了眼手机上的日期,距离冬至还有几天。
但她还是肯定地回答道:“是啊,快到了。你想吃饺子了是不是?妈妈这就去给你买。”
“嗯。”夏蕤轻轻应了一声,点了点头,“想吃饺子。”
“好,你等着,妈妈这就去买热乎乎的饺子回来!”杨润琴说着,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匆匆转身离开了。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夏蕤静静躺在床上。
窗外是北川深冬的严寒,但很快,就会有热腾腾的饺子被带回来。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饺子。
突然意识到,何以年这次出去,很久没有回来。
她喊了一声:“何以年?”
杨润琴听到,问她:“怎么了吗?你找隔壁床那个男生。”
“嗯,他不在?”
杨润琴说:“还没回来呢。”
夏蕤问他:“妈,他长什么样?你能告诉我吗?”
这个话问出来,杨润琴愣了一会儿:“你怎么突然想要问这个问题了?”
夏蕤说:“他说他明年春天就病好出院了,我们到时候就没交集了,而且我也看不见,想知道他什么样子。”
明年春天?
病好出院?
为什么她总感觉看起来并不像啊……
杨润琴迟疑了一会儿,说:“他啊,长得挺帅的,很有精气神的一个小伙子。”
夏蕤笑了笑,低头吃了一个饺子:“是吗,那挺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