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绷带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
这三天,对夏蕤而言,是人生中最漫长、最充满甜蜜焦灼的等待。
希望的曙光近在咫尺,她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无限的活力,连空气吸入肺中都觉得是甘甜的。
“何以年,何以年!”她几乎隔一会儿就要朝隔壁床的方向唤一声,仿佛确认他的存在,就是确认那份即将到来的光明。
“我在。”何以年的回应总是那么及时,声音温和,只是仔细听,能察觉到那温和底下,一丝不易捕捉的疲惫与沙哑。
“我昨晚做梦了,梦见我看见了!我还看到,天空是那种,嗯,我记忆里的湛蓝色,云朵也很美,窗外的树枝也早就抽出了新芽……”她兴奋地比划着,尽管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但她的心早已飞向了那片绚烂的想象。
“我第一个就看见了你,你就站在窗边,穿着病号服,但肯定比别人都好看!是不是?”
何以年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费力地挤出来的:“嗯,你梦里我什么样?”
“嗯……高高的,瘦瘦的,眼睛很亮,像有星星,反正肯定很帅!”夏蕤的语气笃定无比,带着少女毫无理由的偏爱:“等我拆了绷带,第一个就要验证我的梦准不准,到时候你要给我看,不准躲!”
何以年静静地看着她:“……好。”
“我还要看你拉小提琴的样子,一定特别酷。对了,你答应教我的,可不能反悔!还有还有,你说要带我去吃你们学校后门的烧烤,我可都记着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对未来充满了无限希望。
在她期待的春天里,一直都有何以年的存在。
她的话语像欢快的溪流,充盈在病房里,冲淡了消毒水的气味,让人听起来,都会忍不住因为她的话而开心起来。
何以年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简单的音节。
他撑着下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像是在看着她笑,又像是在默默地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拆绷带前一天的下午。
趁着夏蕤睡着,杨润琴也回家收拾东西的间隙,何以年艰难地坐起身,拿起了枕边的手机。
他翻到那个几乎从未主动拨出的号码,犹豫了很久,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颤抖。
最终,他还是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何不周略带诧异的声音:“小年?怎么突然打电话?是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联系主任……”
“爸。”何以年打断他,声音低沉而平静,“帮我个忙。”
“你说,只要爸爸能办到。”
“帮我换个病房。”何以年说,“就明天上午。随便哪一间,离现在这里远一点就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请求。“为什么?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移动……是不是那个病房环境不好?还是……”
“都不是。”何以年的目光落在对面床上夏蕤安静的睡颜上,她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不知正做着什么好梦。
他的眼神柔软了一瞬,随即被巨大的决绝覆盖:“只是必须换。明天上午,务必帮我办好。”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何不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了几秒,终于叹了口气:“好,我来安排。你注意身体。”
“谢谢。”
何以年挂断电话,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回枕头上,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死死捂住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对面的人。
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针织帽的边缘。
拆绷带当天清晨。
夏蕤醒得特别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兴奋与紧张让她像个即将春游的孩子。
“妈,几点了?是不是快了?”她不停地问。
“快了快了,蕤蕤,别急,医生下午才来呢。”杨润琴笑着安抚她,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隔壁床。
何以年也已经醒了,正安静地靠坐着,目光始终落在夏蕤身上,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刻进记忆里。
“何以年,你准备好了吗?”夏蕤朝着他的方向,笑容灿烂,“我们马上就要拍合照啦,第一张哦。”
何以年苍白的脸上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嗯。”
杨润琴拿出手机,走到两人中间。
何以年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动作缓慢而艰难地下了床。
他走到夏蕤的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来,小何,你站蕤蕤旁边。”杨润琴指挥着。
何以年依言站到夏蕤身侧,与她保持着一点距离。
夏蕤却循着他的气息,主动朝他的方向歪了歪头,脸上是毫无阴霾的、巨大的笑容,比窗外初春的阳光还要耀眼。
她眼前虽蒙着绷带,但那期待几乎要溢出来。
而何以年,他微微侧头,看着身边女孩灿烂的笑脸,自己也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却无比虚弱的笑容。
那笑容里,盛满了祝福、不舍,以及一种近乎诀别的哀伤。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连站立都需要暗中用手撑着床沿借力。
杨润琴透过手机屏幕看着这一幕,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迅速按下快门,连续拍了好几张。
“好了。”她声音有些哽咽,连忙掩饰道。
“给我看看,快给我描述一下。”夏蕤急切地伸出手。
杨润琴走到她身边,将手机屏幕凑近——尽管她知道夏蕤看不见。
杨润琴说:“拍得很好,蕤蕤笑得很开心,小何也很……帅。”
何以年深深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又看了一眼夏蕤,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轻声对杨润琴说:“阿姨,照片能传给我一份吗?”
“好,阿姨待会儿就发给你。”杨润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慌忙别过脸去。
何以年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深深地望了夏蕤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永远烙印在心底。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出了这间病房。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哒”一声。
他没有回头。
上午,何以年悄无声息地换了病房。
护工和护士进来,熟练而快速地将他的私人物品收拾走。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仿佛这个床位从未有人住过。
夏蕤有些疑惑:“隔壁怎么有声音?何以年出去了吗?”
杨润琴心脏一紧,强装镇定地回答:“嗯,他他可能去做检查了。”
夏蕤“哦”了一声,并未多想,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下午即将到来的时刻里。
她摸着脖子上的平安符,不停地念叨:“平安符保佑,一切顺利,下午让我能够看见……”
下午,拆绷带的时刻终于到来。
医生和护士围在夏蕤床边,动作轻柔而专业。
杨润琴和夏际紧张地站在一旁,屏住了呼吸。
夏蕤感觉到绷带一层层被解开,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膛。
当最后一层纱布被取下时,她听到了医生温和的指令:“慢慢睁开眼睛,别急,可能会有些畏光和模糊。”
她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像即将破茧的蝶翼。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刺目的光感袭来,让她下意识地又想闭上。
但她强迫自己适应。
模糊……一片模糊的光影和色块。
渐渐地,视野开始清晰。
她首先看到了凑得很近的、两张无比熟悉又带着紧张期盼的脸——妈妈杨润琴,爸爸夏际。
他们的脸上带着泪,却又在努力笑着。
“爸……妈……”她喃喃道,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伸出手,轻轻触摸母亲的脸,真实的触感让她瞬间泪如雨下。“我看见你们了……我真的看见了……”
一家三口激动地抱在一起,喜悦的泪水交织。
夏蕤贪婪地看着父母,看着他们眼角新添的皱纹,看着病房里雪白的墙壁,看着窗外透进来的、真实的、温暖的阳光。
适应了光线后,她猛地想起最重要的事!
她迫不及待地转过头,视线越过父母,投向隔壁那张病床——
空的。
床铺整理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住过。
床头柜上,连那个她熟悉的、他放小提琴的盒子都不见了。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何以年呢?”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杨润琴的身体微微一僵,松开她,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他……他出院了。”
“出院?”夏蕤愣住了,像是没听懂这个词,“怎么可能?今天上午我们还拍了合照,他怎么可能下午就出院了?”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丝开始蔓延的不安。
“是啊,”杨润琴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别开脸去,“他家里人来接的,手续办得急,就直接走了。”
“走了?”夏蕤重复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就这么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不可能,他答应等我拆绷带的,他答应让我第一个看见他的!”
她猛地抓住母亲的手臂,急切地问:“妈,他有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电话?微信?或者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那上午拍的照片呢?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样。”
“照片也没有。”
夏蕤崩溃了:“妈妈!这怎么可能呢?”
杨润琴看着女儿那双刚刚重见光明、此刻却写满惊慌和不信的眼睛,心痛如绞,却只能狠下心摇头:“确实没有,什么都没留。他只说祝你以后一切都好。”
“我不信!”夏蕤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心里浮现出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被抛弃感。
上午还近在咫尺的人,那个在她最黑暗时光里唯一的光,怎么会就这样凭空消失?
她不顾一切地掀开被子,跳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朝病房门口冲去。
“蕤蕤,你去哪儿!”夏际惊呼。
“我要去找他,他肯定还没走远,他一定在骗我!”她喊着,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刚刚看清的世界。
她一把拉开病房门,刺眼的走廊灯光让她眼前一花,一阵眩晕袭来。
但她不管不顾,就要往外冲。
“你的眼睛还不能见强光,快回来。”医生和护士急忙上前阻拦。
杨润琴和夏际也冲过来,紧紧抱住她。
“放开我,我要去找何以年,他不能这样,他不能丢下我!”夏蕤拼命挣扎,哭喊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刚刚获得光明的眼睛,因为强光的刺激和汹涌的泪水,传来阵阵刺痛和模糊,但她根本顾不上。
“他走了,蕤蕤,他真的走了。”杨润琴哭着抱紧女儿,不让她伤害到自己刚刚恢复的眼睛。
夏蕤被父母和医护人员强行扶回床上,她无力地瘫坐着,失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病房门,望着那张空荡荡的病床。
世界是如此的清晰,
她看见了父母关切的脸,看见了窗外明媚的春光,看见了一切她曾经渴望看见的东西。
可是,那个承诺要陪她一起看春天的人,那个在她无边黑暗中为她拉响琴音、为她描述世界、给她活下去勇气的人,却在她看见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拥有了整个世界的光明,却弄丢了她世界里,最亮的那一束光。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雪白的被单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湿痕。
她看见了春天。
可是,却永远失去了何以年。
也许她的春天,从何以年离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结束了。
何以年,你究竟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