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猪蹄在砂锅里被筷子搅得呼噜噜叫,互相推搡,叽叽喳喳得像小孩开会。反观戚许这位人类,沉默不语站在灶台前视线涣散,思绪变成纠缠的毛线,找不到源头。
不怪她多想。
六月底,盛夏来临,她带的第一届学生顺利毕业。或许是想让青春有个圆满落幕,学生在群里嚷嚷着全班搓一顿,拍点照片留作纪念。
纪念,有毕业照就行了嘛。
戚许是这么想的,她也没准备过去。换位思考,有长辈老师在,他们总归是不自在的。
结果班长胡意的一通电话过来,她迫不得已赴约。
也没什么,学生们情绪上头,开了香槟酒水,喝倒了大半,女生不少。胡意担心大家安全问题,不知道怎么办,最后还是选择向她求助。
地址在市中心的一家花园餐厅,很有格调,她推门进去时有人在拉小提琴,当时她还在想:喵的,这么高级?
穿马甲的胡子大叔拎着她往楼上走,楼道两侧布置了各种鲜花,看上去像有人要求婚。
大叔笑得神秘,眼睛亮晶晶,她心里忐忑,很害怕学生们被宰了,天降巨额账单。
抖着手推开扎着白玫瑰的包间大门,刹那间,哗啦几声巨响,彩带从筒里喷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流争相恐后地冲向天花板,那些细碎的、轻盈的、五彩斑斓的纸片弥漫了整个视野。
“砰!”
“嘭嘭!”
“噼里啪啦~”
“富江姐,生日快乐!!!”
六月二十一日,夏至,她的二十三岁生日在一场温柔的彩色雨中度过。
人群里爆发出惊呼和畅快的大笑,没等她哭出来,灯光暗下,蛋糕车在小树苗们不成调的生日歌中登上舞台,胡意点燃蜡烛,露出她的小虎牙,甜甜地对她说:“亲爱的~老班!生日快乐,现在——”
接着大家对着她齐声大喊:“许愿吧!”
什么嘛,这么隆重,她真的想哭,也真的哭了。伴随着眼泪,她许下了三个愿望。
嘶,不对不对,戚许摇头,把红烧猪蹄盛到饭盒里。生日惊喜不是重点,重点是生日会结束后发生的事。
靳庭绪,她的学生,向她表白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饭饱酒足以后,她和学生们一一拥抱、合照,叮嘱好每个人回到家给她发消息。
等群鸟展翅飞走后,她一回头发现还有一只乖乖坐在角落里。
“不走吗?听胡意说生日惊喜全是你一个人策划的,谢谢你,老师今天很开心。”
靳庭绪弯腰,从窗帘后拿出一束白玫瑰,“戚许。”
“嗯?”她有点懵。
花被塞到她怀里,少年抬手引得戚许下意识后退,看到摘下来的是片彩带,她才拍拍胸脯笑着说:“谢谢啦,好漂亮的花,大家的眼光不错哟。”
其实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于是借着低头嗅花来躲避靳庭绪灼热的视线,但少年不给她机会,捏着她的肩胛骨强制对视。
“戚许。”窗外樟树上的知了叫和他的表白一同传进耳里:“我喜欢你。”
大脑一时宕机,心跳像密集的鼓点,惊得她说不出话来。
咽下口水,戚许发现肩膀上虚扶的手在剧烈颤抖,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想起自己老师的身份,忽然就不紧张了。
又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后,戚许浅笑着问他:“为什么?”
“戚许。”
“叫我老师。”
......
“我试过克制。但日记本上都是你的名字。”
“我清楚我们之间的差距,年龄、经历,或许还有对世界的理解。所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这份心动是冲动,还是可以支撑未来的喜欢?答案是后者。”
他停顿,向前一步,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温柔告诉她:“我欣赏你,渴望靠近你,我的心意经得起时间的沉淀和考验,也绝不是一时兴起。我喜欢你,我也只想对你说这样的话。”
“我想要你听见我看着我喜欢我支持我同意我,以及,独占我。”
戚许问他:“那你会喜欢我多久?”
“永远。”
很郑重的承诺。她相信靳庭绪是认真的,也相信他的感情没掺入水分。
可是,她不喜欢他。
于是戚许点点头,靠近他,踮起脚去摸他毛茸茸的头,温吞又残忍地轻叹:“还是个孩子呢。”
“很感谢,但我没办法回应你的感情。无论是社会伦理,还是职业道德,这份感情都是个错误。何况,对你而言,这不公平。”
但他要的就不是公平,“我成年了,不是孩子。”
“那我等,等到大学毕业,就可以了吗?”
她没想到靳庭绪会这么问,抿唇,找了个托辞:“嗯。”
“你有两个选择。”
“等我五六十岁退休,不当老师了。”
“等世界末日,秩序崩塌,我当不成老师了,到时候你再来告白,我会同意的。”
好荒谬又无理头的拒绝。
戚许原意只是想让气氛轻松点,但靳庭绪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晌后吐出一个字。
“好。”
就这样,戚许给了他一个期许。
难以实现的期许。
“雨下大了。”靳庭绪从客厅走进厨房。
“嗯,”把热热的排骨山药汤装好,她看了眼时间,“谢谢你送我回来,吃了饭再走?门直接带上就行。老师就不陪你了,要去医院一趟。”
擦肩而过的瞬间,靳庭绪拉住她,“雨很大,送你。”
不容拒绝的口吻。
天气反常,快十月了,还是下着连绵不断的雨,空气异常闷热,城市的排水系统罢工多次,雨势一猛,大家就得卷着裤腿出门。
“今晚要值班?”靳庭绪率先划破沉默。
“嗯,有晚自习。”
“第几节?”
“最后一节。”她知道靳庭绪的心思,“你不用送我,很晚。下了第三节自习快十点半了,我打车。”
乌云浓重,压得很低,大雨倾泻在车窗上凝成水墙,连雨刮器都来不及清理便又覆盖上一层。
“而且,我不是公主,你也不用当骑士,你......小心!”
“靳庭绪!!”
几乎出于本能,靳庭绪右脚狠狠踩在刹车上,巨大的惯性把戚许按在座椅上不能动弹,她发出一声短促尖叫,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浑身战栗。
车身一路滑行,轮胎在湿滑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尖啸,终于在几乎触碰到前车尾灯的边缘时,惊魂未定地停住了。
猛然间,惨白的电光撕裂天空,他们得以借此看清前面的一片红光。
是连环车祸!
周遭暗了下来,车内静默,戚许攥紧安全带急速喘息着,一只干燥的手按在她头顶,轻轻揉搓。
她后知后觉地关心靳庭绪,“你,你没事吧?”
“嗯。”
车停不了,很危险,等着她稍稍恢复情绪,靳庭绪立刻发动车往旁边驶过。
“好像很严重。”雨下得这样大,驶过车祸现场时戚许透过车窗只能看见一片模糊又触目惊心的刹车红灯。
隐约听见孩子的哭声和诡异吼叫,她皱着眉头报警,却一直占线,于是拨了救援电话,隔了一阵才有人接上。
等她打完,就听见了救护车的警示车鸣,想来应该是有人在他们之前打过电话。
这时靳庭绪开口:“我去接你。”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他声音微沉:“下了自习,我在校门口等你。”
戚许意识到他并没有看上去镇定,偏头看了眼外面被大雨拖入混沌的世界,闷声说好。
相较于外面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躺在病床上看本地晚间新闻的孟时算得上惬意。
“据国家航天局陨石监测中心最新消息,先前坠入大宽洋中部海域的CT779陨石研究取得最新进展。经国家航天局联合自然资源部、国际海事组织监测确认,该陨石在距离海平面约十公里高空完全解体。目前相关海域航道通畅,周边岛屿监测站未监测到辐射异常......”
戚许进门时,新闻已经跳到了下一条播报。
“在看电视呀。”戚许把饭盒打开,“饿了吧?我特意给你做的,先喝口汤?”
“本来想给你炖鱼汤的,还好在校医院那里了解到你对水里游的东西过敏。”
孟时面色还是苍白,不过看起来精神了些。接过汤她没下口,盯着戚许身后的靳庭绪看,好奇地问:“他是谁?”
“噢,忘了介绍。”戚许把人拽到床边,“靳庭绪,我的上一届学生,很优秀,在首都上大学。我们努努力,也可以和他一样去到很远的地方念书。”
“学长好。”孟时打了声招呼便低头小口喝汤。
“现插播一条最新消息,据本台记者林晓薇从市三医院获悉,今日下午五点十分该院感染科共收治10例特殊患者。患者局部皮肤呈现青灰色角质化症状,均出现高热,表现出异常接触冲动,已采取隔离约束措施。”
“目前暂未发现人际传播证据,市民无需恐慌......”
床上啃着猪蹄的孟时适时发问:“富江姐,市三医院,不就是这里吗?”
靳庭绪听到孟时对她的称呼,眼皮半垂着笑出声。
“富江姐”,她的外号。
或许是因为她齐刘海黑长直,为了压制学生又总是板着脸,凶巴巴的,所以大家给她取了这么个外号,渐渐的就传开了。老师的外号嘛,一般都是代代相传,靳庭绪那一届怎么叫,孟时这一届就怎么叫。
她无所谓,毕竟这也是学生们对她的变相认可,况且不叫她“灭绝师太”就足以谢天谢地了。
其实细看,她和富江并不相像。鹅蛋脸,眉毛很淡,长着一双小鹿眼,瞳孔漆黑深邃,眼白很少,总给人一种朦胧雾霭的潮湿感,但戚许鼻梁窄细挺翘,下巴尖俏,所以脆弱的气质里又藏着几分倔强。
戚许瞟他一眼,解释:“感染科不在这栋楼,不用害怕。我和医生沟通过,咱们明天就可以出院,早上来接你,好不好?”
知道可以出院,孟时眸色一亮,说话的语调也跟着上扬,“好啊。”
孟时吃完晚饭已经临近七点,戚许正要和她告别,口袋里的手机先响了起来。与此同时,楼道之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救救我,救救我......医生,我好痛,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