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死 第5章 缘分呐

天气时冷时暖，远未到把外套塞进衣柜深处的时候。

这天吃完饭，云淼到阳台收衣服，看见空中一轮清冷发光的月牙，遂决定出门散步。

小区很大，绿化率高，虽然旧，但泳池、田径场、篮球场、羽毛球馆等设施完善，小区也不限外人进出，因此来这散步、遛娃的人很多。人流量集中在田径场一带，云淼特意避开热闹地方，走在人烟稀少的林荫道。

说不上冷，云淼只穿了一件薄外套。她没戴耳机听歌，放任双耳沉浸在各种声音里，漫步在或浓或淡的树影下，思绪漫无边际。

走到主干道时，光线明亮了许多，田径场就在前方五十米外。她抬头看见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心下一动，紧走几步想追上去，却在那人转向时猛然醒悟：她认错人了，那不是游川。幸好，她没上前打招呼。

这个小区还是大了点，即便两个人同住于此，也不见得能遇到。

游川的面容在她这已十分模糊了，云淼甚至觉得，他仿佛没有出现过一样。

人的一生，充斥着无数萍水相逢之人。尤其是云淼这般不擅长主动结交新朋友的人，对此拥有着丰富的经验。从前出去结伴观鸟的人们，也只是留在微信朋友圈里，鲜少发起对话。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旅途，没有一次成功延伸接上她的日常生活，通通断在了旅途的终点。

他们挥手告别，她又独自回到露江这个不出名的城市，回到空无一人的房子中。

即使同处一个城市，同居一个小区，又如何？她站在路口举目四望，来往面孔拥挤，在夜色中模糊一片，融为云淼世界里的背景。

一股冷风掠过，云淼只觉鼻尖微冻。冷月高悬，“何似在人间”？抽离感浓重地攫住她的心。

这时，她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紧跟着一只白色小狗进入了她的视野。鱼蛋。小狗冲她摇起蓬松尾巴，显然认得她。

云淼又惊又喜，上前几步，然后猛地停住，意识到自己被高大的身影笼罩住，那压迫感极其熟悉。她的目光这才从小狗身上往上移，看到了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人。

“云小姐。”游川和她打招呼，语气淡然，手里拉着狗绳，黑色风衣胸前粘着一缕白色狗毛，消解了他身上的冷峻气息，让云淼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好。”云淼回答。

一般都是孙子晚上遛一遛——那老奶奶的话适时回到云淼的脑海中，难道这么巧吗？莫非游川就是她的孙子？

她按捺住好奇心，没有多问，而是重新看向可爱的小狗。

也许是上次摸过了，鱼蛋这次主动很多，把头凑到她小腿处，毛茸茸的脑袋，还有妙脆角耳朵，看得云淼心都化了，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通通散去。这就是小狗的魔力。

没等她开口问能不能摸一下，游川就说：“摸吧，它脾气很好。”

“谢谢。”

涉及到摸狗这种事，云淼就顾不上社恐了，十分不客气地蹲下来，捧着小狗的头一顿揉搓。

游川坐在路边的低矮铁栏上，似有不着急走，任她摸狗的意思。

“它叫什么名字？”云淼问。

“鱼蛋。”

果然。

“这身皮毛，养得真好。”云淼由衷感慨，“城里很少见养中华田园犬的。”她没用“土狗”的说法，实际上中华田园犬不比其他宠物犬种差，尤其是土松，多好看。

游川用另一只手摸摸鱼蛋的尾巴：“土松挺聪明。”

云淼欣然点头：“的确，而且也好看。”小时候她在村里，大黄、铁包金、铁包银、五红等品相都见过，各有各的可爱与帅气。

“嗯。”

两人静默些时，然后游川主动提起他了爷爷：“我爷爷已经重新去钓鱼了，拦都拦不住。”

云淼想起那个乐呵呵的老头儿，替他感到开心：“那就好。”

游川冷不丁冒出一句：“他骂我。”

云淼听得一愣，不知道怎么接话。

“说我不懂得感恩。”

云淼哭笑不得：“没有没有，你跟他解释一下是我的问题。”

游川静静注视她片刻，跟着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跟你开玩笑的。”

“……”

云淼在心里干笑两声：谁看得出来？

鱼蛋大约玩够了，脱离云淼的揉捏，乖巧蹲坐在主人腿边，眼巴巴睁着大眼睛看他。

云淼识相地站起来，跟游川告别：“不打扰你了。”

男人仰面看她，断眉分明，眼眸在夜色里更显凛冽。以这般彻底俯视的角度看他，云淼有些不习惯，但对方的神色却毫无在下位的感觉，随性自在地坐在那儿。明明距离比之前远，但她隐约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连小狗味儿都没能掩盖住他身上的味道。

好奇怪，离得也不算近啊。

“再见。”游川说。

“再见。”云淼的目光滑落至鱼蛋身上，小声跟它也说再见。

云淼转身过了大路，还在想着那莫名其妙的好闻味道，全然没有了最初散步的悠闲心思，也淡忘了那些冰冷的抽离感。走远后她才回头看，发现一人一狗还在原地，轮廓模糊。

她边走边给丁佩意发微信：今晚出门散步摸到了土松，太可爱了。

却没打算提起小狗的主人。

丁佩意秒回：哇，那得多出门走走了。

云淼回复：嗯，以后多点下楼散步。

春天蓬勃归来，而今年的雨水也格外丰沛。雨太大时没法练车，云淼就会坐在教练车上看看书，听骤雨敲打铁皮车棚。

那教练教完她剩下的项目后，如今神龙不见首尾，总是让她独自练车，自己则说是去带备考科三的学员，但她偶尔听到其他教练说他去干嘛干嘛了。反正，云淼也落得自在。

这天是周六，她练了一会儿车，又逢落雨，但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天阴，云淼决定抓紧时间去自留地走走，有一阵儿没去了。

她从白水河上游的大桥一带往下走，见到了不少雨后出来晾毛的小鸟。个别田中堆起了秧苗，预备犁田插秧了。河边柳树新芽正嫩，纯色山鹪莺在柳枝上长鸣，迫不及待要迎接春天的美妙时刻了。鸟儿的繁殖季已拉开帷幕，观鸟人的繁忙季节也开始了。

云淼走在这春意萌发之中，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心头一片舒畅。

来到石拱桥这儿，云淼扫到停车处，一眼认出了那辆大车，再看车牌确认了就是游川的车。她立刻举起望远镜，看向河对岸的人影。春水初生，两岸草长拂水，人站在草间，被埋没了大半个身子。

河对岸赫然站着俩钓鱼佬，一高一低，正是游川和他爷爷，都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

透过望远镜，连男人手臂上的青筋也看得一清二楚。雨后变凉了许多，但他只穿着一件短袖，依然是户外速干面料，柔软轻薄地贴在身上，更显肌肉饱满。

她举高望远镜，对面忽然抬头望了过来，与她遥遥对视。云淼赶紧放下望远镜，朝他招了招手，然后走到河对岸去跟他们打招呼。

游川的爷爷游火生见到她很是高兴，居然不顾水中的情况，扭头跟她聊天。

“妹啊，总算见到你了，那天真是太感谢你了。”

“您没事就好。”云淼微笑。

“你来多久了？刚刚我们看见一只老鹰抓老鼠呢。”老头儿乐呵呵说道。

“我从上边走下来的。”云淼说，“老鹰？是不是身上白，翅膀黑，不太大的？”

游川说：“是。”

游火生跟着点点头。

云淼在这一片看见过三只黑翅鸢，“那应该是黑翅鸢。”一般人看见猛禽都习惯性称之为老鹰，只有观鸟人才会分类。

“你还要走走？待会儿你要累了，我们去酒楼喝喝茶吧。”游火生邀请道。

云淼下意识想婉拒，老头儿又说：“妹啊，你又不肯收下小川的谢礼，我心里可真过不去哇，晚上想到还没好好表达感激之情，就睡不着呐。”

游川在身边不发一语。云淼瞥了他一眼，再看看老人家，便笑着答应了。

游川说：“十一点半在对面停车处等你。”

“好的。”

云淼便又继续去附近观鸟了。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便走回石拱桥边的停车处。游川和爷爷已经等着了，招呼她上车。

爷孙俩坐前头，云淼坐到了副驾后边。老头儿热情地给她递上一盒艾籺，她也的确是饿了，便不客气地接过来，吃了一块。

“春河知道你爱吃这些，她做了点，等会给你带回家去放着慢慢吃。”他是说游川的奶奶吧？

云淼连声道谢。

游川沉默地开着车，仿佛只是一个尽职的司机。他先回到小区，要接上奶奶一块儿。

云淼太久没经历过这种社交场合了，开始后悔起来，早知道不顾礼节拒绝掉多好哇。而且现在还得和游川奶奶相认，对方应该记得自己吧？

果然记得。游川奶奶顾春河一上车，见到云淼就惊喜出声：“诶哟，缘分呐。”

连游川都在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

了解了前因后果，游火生也感叹这缘分不浅。

俩老人家笑眯眯邀约：“有机会来看看鱼蛋。”

云淼先点着头应和。

去的是市里的老字号酒楼，正宗粤式点心。云淼考上编制那会，二姨也带她来吃过。一晃数年，物是人非。

游川早已预订了包厢，服务员径直带他们上二楼。

顾春河把自己带来的凤凰单丛交给服务员泡茶，又把菜单递给云淼让她先点菜。云淼自然是推辞，说自己没有忌口的，什么都可以。

顾春河也不多纠缠，熟练地报菜名：“来一煲艇仔粥，虾饺、金钱肚、凤爪、排骨各两笼……”

她这边点单，游川则默默斟茶，依次给爷爷奶奶、云淼倒好，最后才轮到自己。

服务员送上大盆和白开水，又走开了，上午客人多，他们忙得团团转。

游川熟练地拿开水冲洗碗碟筷子，颇具广东人的良好传统。

云淼见状，也拿起顾春河的碗筷帮忙冲洗，却被她按住了：“你是客人，让我们自己来就好。”其实也就是游川一个人搞完了。

顾春河抿了一口茶：“你赶紧试试这茶，游火生——小川爷爷的老友开茶庄的，送给他的。”

云淼平日不怎么喝茶，品了一口，的确与众不同，但也只会说：“好喝。”

席上，顾春河一个劲儿给旁边的云淼夹菜，给她讲自家老伴的钓鱼痴，半是嗔怪半是放纵。她很健谈，语速也颇快，云淼唯有点头、微笑和“嗯嗯哦哦”三件套。

而游火生和游川则埋头吃东西，不怎么插嘴，偶尔爷孙俩聊几句早上钓的鱼。显而易见，这家里两位男性都顺着顾春河来。

顾春河的话头已经从自家滑到云淼身上来了，叹完孙子单身多年，就顺势问云淼：“妹啊，你这么好的女孩子，谈朋友了吗？”

云淼有点儿尴尬，下意识瞟了一眼游川，对方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神色如常，对她们这边的八卦气息置若罔闻。

“我没有男朋友。”云淼老实回答。

“看你和小川年纪差不多呀，怎么也不着急呢？”顾春河叹气，但眼里的笑意满满。

云淼越发尴尬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干笑。

这时候，游川给奶奶添粥，轻拿轻放，“奶奶，再不吃就凉了，吃完再聊吧。”

“哎，也是，你瞧我只顾着说话，都没让你吃饱吧？”顾春河忙把云淼的碗也拿给游川，让他添满。

云淼压根没机会拒绝，只能顺从：“谢谢。”心中庆幸，方才的话题应该是揭过去了。

“不用客气，你是我们家恩人，这都是应该的。”顾春河十分真心实意，“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小川你说是不是？”

游川点点头。

“你有什么喜欢的也尽管说，要是还想和鱼蛋玩，有空就来和我一块遛狗。”

游川漫不经心地插嘴：“现在不都是我遛吗？”

“那你俩一块呗。”顾春河笑眯眯地接话。

云淼又尴尬得只会笑了。

游川则不置可否。

聊着聊着，又聊到身体健康上来，游火生忽然长叹一口气，放下筷子说：“要是还有下次，医生说没希望醒来的话，你们就别管我了，直接拔管让我走吧。”

“爷爷！”游川脸色阴沉，语气生硬。

云淼看向他，很是惊讶，头一回见他情绪这么大呢。

顾春河瞪老伴一眼：“你少点出去折腾，就没下次！”

“哎呀，生死有命，我就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不乐意插管卧床躺那儿，那不叫活着，真没有意思，还不如嘎嘣一下走了爽快。”老头呵呵一笑。

“我们知道，那是以后的事，现在爷爷就好好爱护身体吧。”游川蹙眉说道，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此时，云淼走神了，想起了二姨。嘎嘣一下没了，不就是她吗？可她走的时候才五十出头，远没到游川爷爷的岁数。

她垂眸盯着碗里的虾饺，却忆起这是二姨最爱的茶点，放在桌下的手抓紧了腿肉。

如果那时候也有人发现她出事了，及时送去医院，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