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绍在东极殿。
自贺兰钰驾崩那晚在遗诏上出了那样的乌龙,继位之事便不了了之,贺兰钰的尸身停在庆阳宫不曾发丧,政务折子仍旧按贺兰钰没死前的惯例,一律送到东极殿来,由褚绍决断。
褚绍眉头紧蹙,撑着额头将眼前薄薄一份奏折重重丢在一旁,伸手去拿茶盏,却骤然被滚烫的杯壁烫到了手背。
他烦躁地斥一声,抬腕将那茶盏朝着一旁空着的坐榻扫了下去。
下人不敢多言,正瑟缩之际,贺赖巴林背着手走进来,一手护在胸前,用贺兰族的旧俗给褚绍行了个跪礼。
褚绍正烦躁,很敷衍地答一声,巴林也不在意,躬下身亲自一片片拾起溅落一地的碎瓷片。
褚绍见状终于开口:“这是下人的事,巴林,坐吧。”
巴林闻言在一旁木榻上坐下,宫人忙着打扫地上的狼藉,一边摆着的茶水还没来得及换,他伸手碰了碰,杯壁余热未消。
“刚刚是何人惹了王爷不悦?”
“铜城那几个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的勋爵子弟,”
褚绍戾气尚在,架着手看向巴林,似笑非笑:“也包括你那好妹夫的大哥。怎么,你没听见风声?”
“听见了。”
褚绍哼一声,转头无谓地看向被他丢在一侧的折子。
个中缘由,正是昨晚卢老太爷连夜呈上来的奏折,里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见,单单提了那最要命的东西——税制。
贺兰氏一族原初到中原时,在赤霞山藏云洞里向神明请命建国,定国号为代。
说是建国,其实依旧遗留了许多草原习气,甚至到建元帝登基后,代朝才刚定了官员的职级和俸禄。
再往前汉人守着积攒的百年家业尚能钟鸣鼎食,那时贺兰贵族躺在祖宗的军功上已经惯了豪奢日子,现下凭军功分得的战利品已经远远不够让他们与汉人斗富,为了不落起下风,依旧按照草原旧俗掳掠百姓,搜刮金银,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卢家昨夜上奏,说是要改革税制,往后这些人再想敛财,要难得多。
不用卢家上奏,褚绍也意识到往后战争凋敝,再任由这些勋贵子弟任意妄为下去代朝迟早会被他们掏空,他本意是徐徐而治,没想到这一封奏折赶着贺兰钰的死便送过来了,又平白无故走漏了风声。
他从长乐宫里回来,便碰上几家勋贵气势汹汹而来,因是往上数都连着亲的,年少时都见过,这些人话里话外都是家里过得艰难有辱贺兰族的荣光,有意无意提着褚绍那被废去的太子身份,教他不要忘本,这皇帝的人选其实也不是换不得。
平日里他们惧怕褚绍在战场上的威势,一贯地阿谀奉承,眼下一点可能有损家族利益的风言风语便足以教他们露出豺狼似的面目,到宫里给褚绍找不痛快。
虽说半安抚半恐吓地应付走了他们,可这些人祖上留下来的部族私兵仍然不可小觑,彼此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姻亲勾连着,分也分不开。
若是这些人讲好了要作乱,也是一笔大麻烦。
褚绍眼中闪过一抹狠戾的光,这些人,迟早要清算。
“说来,属下不大懂得什么治国之道,这些年跟在高阳王身后听多了,也能说些套话。代朝现在看着强大,不过是一具骨头架子,钱粮才是它的血肉,可现在,正有人饮其血啖其肉呢。”
褚绍闻言眉头展开了些许,挑眉看向巴林:“哦,你倒不偏私。”
“偏什么私,属下不像他们拉拉杂杂一大家子人,唯有一个妹子,其余便是追随两位王爷。”
褚绍听他提起妹子,才想起叔父临走前告知自己他妹子快要生产了:“你妹子现今如何?”
“回王爷,已经生了,是个女孩儿,达溪翰成日里吃花酒不着家,不过在吃喝上并没短她了什么。”
“嗯,”褚绍点点头:“将来无论如何,你妹子母女不会有事。”
巴林应了,半响后又说:“该办的人早晚要办,只不过不好在当下……眼下天气回暖,小皇帝的遗体却不能再拖了,继位的事看起来是咱们必胜的局,可近几日百官私下里,也是风波不断啊。”
“如何?”
巴林简短地回答道:“汉人嘛,总还是爱搞些‘嫡嫡道道’的东西。”
褚绍了然——
在汉人眼里,他从前虽贵为太子,却并非先皇后所生,他被废时,母家是楼氏也获罪贬谪,只有一些旁支还活着,难成气候;而柏姜怀里那个确实实实在在的皇后嫡子,又是柏姜这个小太后一手抚养大的。
而贺兰族一向的惯例是子贵母死,绝不让外戚干政,褚绍亲娘在他被立太子时因此悬梁自尽,那贺兰祎亲娘是死了,却还有一堆拉拉杂杂的干娘和外祖母呢。
这不仅是嫡庶,还是胡汉两族一直以来的积怨牵扯在其中。
褚绍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冰凉圆滑的翠玉珠子,试图厘清自己的思绪。
这个时候、这个奏折……巧、太巧了。
简直像有人故意挑唆一般。
褚绍正出神,贺赖巴林呷了一口茶道:“王爷,当断则断啊。”
柏姜没有等到卢家的消息,倒是等来了气势汹汹的褚绍。
她早没了焦躁与恐惧,一派从容地浇着花草。
“王爷来晚了,可有什么事把王爷的脚绊住了么?”
褚绍了然地哼笑一声,背着手道:“天底下有能耐能牵绊住我的,唯有娘娘一人了。”
“说的什么话,哀家听不明白。”
“卢家。”
“卢家?”
柏姜一颗心彻底放下来,面上故作迷惑状:“卢家如何?”
“娘娘还装什么?年前卢家那二小姐的婚事便是娘娘一手操办的,本王还在其中牵线了呢,这时候想不起来了?”
“哀家记起来了,”柏姜放下花浇,慢悠悠地回道:“那又如何呢?”
褚绍逼近:
“你是打定了主意非要与我对着干?”
柏姜坦然予以回视:“懿旨,哀家不会下,王爷尽管来威胁,哀家必将如数奉还。”
她以为褚绍会勃然大怒,再不然,至少也要讽刺几句才算正常,没成想他摩挲着柏姜身侧放着的花浇,甚至都没有将它摔碎:
“本王看羽林卫是待遇太好了,一帮子世家子在里头混吃等死,以至于娘娘人在深宫之中搅动风云之余,还有点子闲心侍弄花草。”
说罢食指弯曲,意味莫名地敲了一把器皿,“嗡”地一声响,褚绍转身大步走了。
柏姜莫名,待到大门被侍卫重新闭合上之后,后头花草丛中“沙沙”一阵乱响,锦绡悄摸从后头探出一个脑袋。
“呦……”
锦绡一边走,一边暧昧地挤着眼睛,啧啧感叹,她意犹未尽地看着大门的方向:
“娘娘您二位这是……闹别扭了?”
柏姜听着她难掩激动的声音,莫名想起漪影寮中锦绡曾经叉着腰骂她与褚绍是一对“狗男女”,于是皮笑肉不笑回她一句:“是啊,帮着哀家是要被外头那位砍脑袋的,你还帮不帮?”
锦绡笑,压低了声音:“不敢不帮,我妹妹还在娘娘手底下呢。”
柏姜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嘘”了一声:“低声些,跟着哀家到后头来,褚绍估计要撤换守卫,你须得早些离开。”
“怎么样?外头都说什么?”
“我旧日那些姐妹岂是吃素的,都已经传开了,依照娘娘吩咐,对着汉姓老爷讲胡族的地主横征暴敛,老家为了缴税已经饿死不少人了;对着贺兰族的大官就讲说达溪家的老爷来吃酒时撒了好大一伙气,差点跟其他来吃酒的老爷大打出手,把我们姐妹都吓得不行。”
锦绡讲得眉飞色舞:“现如今京里略有头有脸些的心里头都揣着一份警醒呢,来找姑娘时都要含沙射影地说几句,哎呦外头听风就是雨的人人自危,甚至有胡汉两族的官老爷吃醉了差点打起来。娘娘现还有什么吩咐?”
柏姜吁出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正色道:“好,锦绡姑娘,哀家再拜托你一件事。”
“出去后便不要回来了,去卢府告知卢毓林一声,教他时时将哀家给他那紫檀匣子里头锁着的东西贴身放着。另外……去慈安寺替哀家给姑母带声好,她年纪大了不好思虑过重,你口齿伶俐,便陪她多说说话。”
锦绡兴奋的神色僵在脸上,慢慢淡去,有些惘然:“这便没了?那娘娘你……”
“宫里自有它的一套行事办法,你要做的,就是让哀家安心便好。若事能成,哀家便把漪影寮送你,下半辈子富贵热闹,不愁吃喝。”
“那……”
“走吧。”
外头隐隐传来军靴踏地声。
柏姜催促道:“要换人了,这是最后的时机了,快走!”
柏姜守在后院,听见锦绡走后一时半会没有任何异动,这才整肃仪容,端然从后院回到前殿,正好碰上宫人们送餐食来。
前头捧食盒的宫人进来了,后头人流却没断,一溜穿褐衣的谒者,个个捧着半人高的盆栽,齐齐地码了半个院子。
“王爷说娘娘这边的盆花儿死了就再换,总要最新鲜当时的,供娘娘玩赏。”
“……”
他们不算完,后头还有。
一个宫女捧了一个木匣子来,跪在柏姜身前将匣子高高捧过头顶:“王爷请娘娘亲自打开。”
与前日晚一模一样。
柏姜心生不妙,打开了那盒子,里头躺着的,是一缕斑白的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