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姑母去慈安寺后,柏姜几乎月月过去探望几日,因而三日的食斋茹素算不得什么,只是苦了小六,还是阿充从宫里的小厨房偷偷带了几块蜜饯,才哄得他熬过了两日。
柏姜哼着不成调的童谣哄睡了小六,与阿充齐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才过一半呢,明后两日且有的熬。
窗外月凉如水,柏姜新奇地看着澧泉宫外头密密匝匝的松影,忽然想出宫走走。
入宫五年,这竟还是她头一回到明堂辟雍来。
按理说每两年出郊祭天一次,过往五年她作为皇后、太后,应当随皇帝来澧泉宫助祭两次,然而头一遭建元帝病入膏肓,没过多少时日就殡天了,再一遭建武帝正是神志疯癫的时候,祭天仪式便草草在宫里过了。
柏姜平日里不爱花花草草的,偏爱树,铜城里多植槐树,松树大都在野外,只有明堂里遍植松柏。
柏姜年少时初入铜城在百兽所驯兽,常去的山林里便有许多的松树,她常常和女伴爬上树去摘松果,是她流亡日子里难得的闲暇快乐,后进了宫,便再未闻过松树林里那股草木清香了。
拢了拢头顶的风帽,柏姜抱臂迎着初春夜里寒气尚存的风,踏入了好似无边无垠的松海中。
偶有巡逻的侍卫路过,说林深月小,前头又有水渠,低声问娘娘是否要人远远跟着,柏姜摆了摆手,那侍卫便也不再多话,带队走远了。
日前一场春雨,融了铜城河水上的薄冰。
耳边是水渠汩汩的流水声,柏姜交握着手隐在松林里遥遥望向西南方向的辟雍桥,过了那桥,便是祭祀时皇帝祭天时要踏上的神道。
会是什么感觉呢?
柏姜出神地想象着,想象自己踏上神道,一级级台阶踏上去,逐渐凌空于松林之上,耳边是巫祝唱祷与钟鼓器乐,抬头是苍天广袤无垠,低头松林莽莽苍苍,仿佛自己已然是那世间高处独一人。
一步、一步……柏姜正出神,忽然看见有个黑漆漆的人影一步、一步地顺着神道从松针交织的阴翳里走出,逐渐来到银白的月影里。
那身形叫柏姜一眼认出,是褚绍。
他所率的军队布防都宿在东北角的值房里,大半夜,褚绍绕了小半个园子,登上皇帝要走的神道。
“娘娘、危险!”
柏姜唬了一跳,险些栽进水渠里,被身后侍卫一把拦住,她心惊肉跳,仓促间瞥了一眼,只见褚绍的身影已然又隐在树影后,这才放心,冷着面孔斥责道:
“叫什么?知道危险还要从哀家背后突然出声?后日哀家若是助祭不成,难道要拿你们的人头向昊天上帝赔罪?”
“娘娘赎罪。”为首的首先跪下,后头便也乌泱泱跪了一排。
虽说水渠与南神道隔了小半个园子,柏姜还是不欲闹出什么动静来,微微训斥便放他们走了,直到那些人的身影在波动的水纹中越来越淡,柏姜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
这与刚刚那波,明显是两队人。
她来时因着明堂的军队布防全由褚绍一手掌握,陈午无法前来,因而特意早早打听了布防,都是按以往的惯例来,并没有额外加人,上千亩地,巡查的人怎么可能短短时间里就出现两次?
而且,柏姜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侍卫队,脚步声太轻了。
羽林军披坚执锐,脚步咄咄,震慑八方,那伙人轻巧地不像侍卫,倒像是杀手。
柏姜假作赏月,伫立在水渠边,一边默默看着月影数时辰,一边凝神关注着身后的巡防侍卫。
许久许久后,柏姜腿麻得几乎站不住,她一颗心在阵阵袭来的酸麻中凉了半截——数目不对,至少多了一半人。
铜城往上数做过两朝国都,城墙里南头本就有废弃的明堂辟雍,但代朝皇族从草原来,为着怀望故土,在城外西南八十里的山原上大兴土木,为了修建辟雍,专门从高山隐了一道活水过来,就是眼前的水渠。
孤立无援,她一早和陈午商量好,一旦有异,靠这活水传递消息。
柏姜不禁腹诽那开国皇帝,眷恋故土还来什么中原,如今弄得她如此被动。
没有纸笔,柏姜想回宫,只是澧泉宫在园子东边,离值房不远,如今侍卫巡逻得又频繁,自己两出两进怕是要惹人怀疑。
这园子里大概只有……柏姜目光移向那高耸的神道,明堂里早就布置好了,只有神位,没有闲杂人等,只需祭天前最后一晚派人再去检查一遍即可。
柏姜逆着水渠往辟雍桥底下靠过去,在松林的遮掩下,咬牙撕下里衣里一块白绸,借着皎白的月光咬破手指匆匆写下消息,又将布条卷好塞进腰间作装饰的一根中空铜简里。
她攥着手,镇定地踱步至辟雍边,正欲抬手将铜简掷进水中,手腕却被一个冰凉的大掌紧紧扣住。
“娘娘半夜不安眠,来这里做什么呢?”
夜风吹来松香气,混着褚绍身上的迦蓝香,交织着萦绕在柏姜鼻尖。
她背后骤然起了一身白毛汗——褚绍握住的,正是她藏着铜简的那只手。
“后日要祭祀昊天上神,哀家紧张地睡不着出来吹吹风。怎么?侯爷后日也要上这神道么?这大半夜的,好勤勉。”
柏姜按下心绪,反唇相讥。
褚绍笑,仿佛他们还在后山那老宅里,暧昧地俯下身,投在地上的身影几乎完全覆住了柏姜,在柏姜耳后呵处一片热气。
“原来是娘娘紧张啊,不妨事,臣带着娘娘提前走一遭。”
柏姜那腕子仍旧被褚绍牢牢扣着,怕节外生枝,柏姜没说什么,被身侧人牵着过了辟雍桥,踏上了神道。
月朗星疏,墨黑的天空几乎与苍莽的松林接成一片,这景象与柏姜先前想象的十分不同,如今她只觉得那随夜风起伏的黑影里不知潜伏着怎样的杀机。
柏姜那只腕子突然被褚绍提起,她心里一紧,手指却悄悄地放松了些,仿佛只是因为紧张而微微地蜷缩着。
柏姜看褚绍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相牵的手,真怕他要十指相扣。
然而褚绍只是将手心向前一滑,将她的手掌牢牢握住了,柏姜悄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气,手掌顺着褚绍加重的力度将那铜简握得更紧。
“提前演练一遭,甚好。”
“演练什么?后日哀家身边可没您这号人。”
褚绍挑起眼尾斜睨着柏姜:“谁说是后日?将来我为帝,便要带着皇、哦,太后,如此这般走过,怎么不算演练?”
“侯爷称帝祭天?”
柏姜转头看向他难掩野心的侧脸:“什么时候?难道就是两年后?”
褚绍并未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娘娘好眼力,看出什么了?”
走过南门、中门,高台上的冷风吹拂掉了柏姜头上笼着的风帽,她看向脚下黑沉的一片暗影:“这园子里布置了多少人?”
褚绍开口说了个庞大的数字,与柏姜估摸的相差无几。
柏姜呼出一口气,看着白烟飘飘摇摇在眼前散去:“你要反?”
前头即是灯火通明的九室十二堂,褚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望向沉睡在夜色下的铜城,又转头看看柏姜:
“什么反?你,天下,难道不是我本该拥有的么?皇位是死物,你呢,又与我下了判,说此生注定是势不两立,教我还能如何呢?”
他撒娇似的晃晃她的手,声线下压着蠢蠢欲动的欲求:“称王败寇,阿姜不会不认这个吧?”
“什么称王败寇,小六还在这里,她是正儿八经的建元帝亲子,你已经被废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废了?”
褚绍狂笑出声,瞬息之间又复归平静,只有眼珠中仍熊熊燃烧着那抹阴鸷与偏执:
“太子么,能废亦能立!”
他一手指着远处供着建元帝神位的青阳堂:“始作俑者不是在么?明日,待到那小皇帝不行后,我便让那建元帝显灵,复我太子之位,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还有你。”
“阿姜,”他大手鬼魅一般顺着柏姜胳臂握住她肩头,如同那臂钏一般丝丝绕绕箍住她的血肉。
“这里离铜城小百里,你插翅难逃。”
柏姜在他手下无声无息地打了个冷颤,褚绍感受到了,满意地笑起来,眼底阴鸷转回温柔。
“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
他抚住柏姜的脸:“我也不会怨憎你负了我,我知道阿姜心里不愿的,是不是?”
他循循善诱,话语间呼出的热气渐渐扑到柏姜鼻尖。
“阿姜是喜爱我的,我也是。”
“当年是我不好,太懦弱,我被母妃的死吓破了胆。我怕娶了阿姜做我的正妻,怕阿姜诞下我们的孩子,怕他最终成了太子。”
“子贵母死,我母妃活生生吊死在我眼前啊……我好怕阿姜死。”
“但如今不会了,什么狗屁规矩,阿姜这个人,只有我说了算。”
“不怕啊,不怕……”
褚绍不容置疑地托着她的脸,阖眼俯身,带着滚烫的吐息渐渐覆上她柔软的唇。
柏姜的气息颤抖着,在唇舌相接的那一刻猛地挣扎起来,一手重重地扇过去,另只手将沾满了汗水的铜简猛地一抛。
“啊——”
褚绍怒吼着,一把扯过柏姜,他眼底充血,耳边被愤怒和羞辱激得嗡嗡作响,因而根本注意不到远处的静水微澜。
为什么还不听话?
为什么?!
柏姜再有力气也抵不过他在战场提枪杀敌多年,他眼前一阵一阵地模糊,只见得眼前那柔弱的身影不停地做着无谓的挣扎。
嘶啦——
褚绍昏沉间看过去,许是他力气太大,柏姜手臂至肩膀处扯开一大片布料,露出雪白的皮肉来,在黑夜中格外惹眼。
褚绍重重抚过那软香温玉,咧嘴笑了声,旋即俯身将柏姜一把扛在肩膀上,大步朝青阳堂走去。
柏姜这才意识道身下这人究竟有多么疯狂,她真正地惊慌失措,剧烈地挣扎起来,顾不得其他尖声惊叫起来:
“褚绍!建元帝的神位在里头,你自重!”
“自重?”
褚绍将她放下,扣住她细长柔韧的脖颈按在建元帝的神位木牌前:
“建元帝,他杀我母、夺我妻、毁我大好年华,我于他面前还谈什么尊重!阿姜啊,不如就让他做个见证,反正你早晚都是我的,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今日办事。”
褚绍挑衅地看了那牌位一眼,低头咬住柏姜洁白的后颈。
柏姜绝望之际,徒劳无功地挣动,忽然听得身后另一间房内一声巨响,继而是一阵七零八落落花流水之声。
褚绍停下动作,一把扯好柏姜衣领将她按在胸前,沉声喝问:
“何人在此?!”
没有声音。
四边堂中只有门扇相隔,褚绍护着柏姜,一步步走到玄堂与青阳堂只见那扇薄薄的门前,屏息片刻,继而一脚踹开门。
门扇重重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吱吱嘎嘎地响。
里头贺兰钰惊恐地瘫在地上,直直地指着他们:
“你们、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