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最后一缕金红色的余晖恋恋不舍地吻别了金陵城的飞檐翘角。观景台上,四人静立,沉醉在这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壮丽景色中,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山风渐起,带着晚春特有的凉意,吹动了少年们的衣袂发梢。孙婉清不自觉地抱了抱手臂,鹅黄色的纱衣在风中轻轻飘动。“呀,起风了,”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舍,“我们是不是该下山了?”
赵明轩闻言,收回远眺的目光,折扇在掌心轻敲:“是啊,再晚些,山路可就不好走了。”他虽这般说着,脚步却未移动,显然也是贪恋这片刻美景。
沈思怡怯生生地拉了拉林修远的衣袖,小声道:“林哥哥,我有些冷……”她粉色的衣裙在暮色中显得单薄,娇小的身子微微发抖。
林修远解下自己月白色的外袍,轻轻披在沈思怡肩上:“披着吧。”他的动作自然而优雅,袍子上带着淡淡的书墨清香。
沈思怡顿时红了脸,小声嗫嚅道:“谢、谢谢林哥哥……”
“哟,修远可真会体贴人,”孙婉清故意打趣道,转头瞪了赵明轩一眼,“哪像某些人,就知道看风景。”
赵明轩哭笑不得:“孙大小姐,我这外袍你要是肯穿,我现在就脱给你。”
“谁要穿你的衣服!”孙婉清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耳根却微微泛红。
说笑间,四人终于动身沿着竹间小径往山下走去。此时夕阳已完全沉入远山背后,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渐深的绯霞。竹林中光线迅速暗淡下来,那些白日里青翠可爱的竹子,在暮色中显得幽深而神秘。
小径蜿蜒,竹影幢幢。凉风穿林而过,带来竹叶摩擦的沙沙声响,听起来竟有几分凄清。不知名的夜鸟偶尔发出一两声啼叫,更添几分幽寂。
“这路怎么好像走不到头似的……”孙婉清小声嘀咕,不自觉地往赵明轩身边靠了靠。她虽是将门之女,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但毕竟是个少女,在这幽暗的竹林里也不免心生怯意。
赵明轩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放缓脚步,温声道:“就快到了,我已经看到山下的灯火了。”他手中的折扇不知何时已经收起,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林修远走在最后,护着裹紧他外袍的沈思怡。他的神色依旧平静,但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如同暗夜中的寒星,敏锐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突然,一阵极不自然的竹叶摇动声从左侧传来,比风吹的更加急促、更加刻意!
“小心!”林修远厉声喝道,几乎是同时,他一把将身边的沈思怡推向相对安全的右侧竹丛。
话音未落,数支弩箭已破空而来!它们并非直取性命,却精准狠辣地钉入几人脚前的泥地、身旁的竹干,甚至擦着孙婉清的裙角飞过,牢牢钉在她身后的竹子上,箭尾兀自颤抖不休!
“啊!”孙婉清惊叫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嘶——!”拉车的马儿受惊,扬蹄悲鸣,车夫慌忙勒紧缰绳。
赵明轩反应极快,瞬间将孙婉清拉到自己身后,同时“锵”地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软剑。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锐利:“何方鼠辈!藏头露尾,给爷滚出来!”
混乱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竹梢疾扑而下,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直取被众人护在中间的林修远!那身影裹在漆黑的夜行衣中,脸上戴着狰狞的鬼面具,只露出一双冰冷嗜血的眼睛。
就在那戴着鬼面的黑影即将触碰到林修远衣角的刹那——
另一道玄色身影以更快的速度从侧里暴射而出,剑光如冷电裂空,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精准无比地斩向黑影的手腕!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幽静的竹林中炸响,火星四溅!
是顾昭!他竟一直暗中跟随保护。
鬼面人被这势大力沉的一剑逼得凌空后翻,落地无声,面具下的目光毒蛇般死死攫住被顾昭严实护在身后的林修远,那目光中翻滚着贪婪、势在必得,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顾昭!你非要处处与我作对!”鬼面人声音嘶哑扭曲,显然是刻意伪装,但那独特的偏执气息让林修远瞬间确定了来人——晏惊尘!
“动他者,死!”顾昭面寒如冰,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凛冽杀意。他今日未着华服,只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更衬得身形挺拔,动作迅捷如豹。剑招如狂风暴雨,毫不留情地攻向对方。
两人身影倏分倏合,剑风激荡,刮得地面竹叶盘旋飞舞。剑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在暮色笼罩的竹林中显得格外惊心。
几乎同时,林中又窜出数名蒙面刺客,刀光闪闪,直扑赵明轩几人!
“保护好她们!”赵明轩对赶来的林家护卫喝道,自己则挥剑迎上。他武功虽不及顾昭精妙,却胜在一股不要命的悍勇之气,软剑舞得密不透风,竟暂时挡住了攻势。平日里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锐利如鹰,透着将门虎子的狠厉。
孙婉清将吓得浑身发抖的沈思怡紧紧护在身后,咬紧下唇,捡起地上一根粗壮的断竹枝,虽知无用,却也不肯全然束手。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灵动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惊惧与警惕,却也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林家护卫与顾昭暗中布下的人手纷纷现身,加入战团,竹林间顿时刀光剑影,呼喝声、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幽静的竹林顷刻间化为杀戮的战场。
林修远被顾昭牢牢护于身后。一截断裂的竹枝在他白皙的脸颊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沁出几颗血珠,映着苍白的肤色,触目惊心。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厮杀,看着晏惊尘那疯狂而熟悉的眼神。果然是他!这场“意外”的袭击,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试探或阴谋!
战斗并未持续太久。鬼面人见目的难达,虚晃一招,发出一声尖利唿哨。他与几名手下如潮水般退入密林深处,瞬息不见,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血腥味。
顾昭还剑入鞘,第一时间转身,一把抓住林修远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捏痛他。他的气息因方才的激斗而略显急促,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迫甚至慌乱:“修远!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他眼底的担忧和后怕几乎要溢出来,目光急切地扫过林修远全身,最后定格在他脸颊那道细微的血痕上,眼神骤然一沉。
林修远用力挣脱他的桎梏,退开两步,垂下眼帘,用指尖轻轻拭去颊边血珠。他整理着微乱的袖摆,声音清冷得像山涧寒泉,听不出丝毫波澜:“无事。皮外伤而已。多谢顾公子再次出手。”疏离得仿佛对方只是个路见不平的陌生人。
顾昭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仿佛一切风波皆因自己而起的淡漠模样,一股郁气直冲顶门,方才的担忧尽数化为恼火。他上前一步,声音不由得拔高:“你!你就非要这般态度?方才有多凶险你看不见吗?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他的手紧紧握着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若非因我,亦不会招致这无妄之灾。”林修远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却像一枚冰冷的针,轻轻刺入顾昭的心口,“顾公子日后,还是莫要再如此'费心'了。”他将“费心”二字咬得极轻,却带着明显的划清界限的意味。
顾昭顿时语塞,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总是带着桀骜笑意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挫败与怒意,死死地盯着林修远。
赵明轩赶紧过来打圆场,脸上挤出生硬的笑,试图驱散这凝固的气氛:“好了好了,虚惊一场!没事就好!这帮杀才,真是扫兴!回头小爷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揪出来!”他虽笑着,眼神却余悸未消,持剑的手仍紧绷着,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孙婉清也松开沈思怡,脸色依旧苍白,却强撑着走过来,对顾昭福了一礼,声音虽还有些发颤,却努力维持镇定:“多谢顾公子相助。”经历此番惊吓,她眉宇间那份跳脱烂漫似乎被悄然压下,多了几分惊魂未定后的沉静。她下意识地靠近了赵明轩一些,寻求着熟悉的安全感。
沈思怡则仍躲在孙婉清身后,小脸煞白,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林修远那件月白外袍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回城的马车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来时路上的欢声笑语荡然无存。孙婉清和沈思怡都沉默地低着头,尚未从惊吓中完全恢复。赵明轩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活跃气氛,目光触及两位少女苍白的脸色,最终都化为无声的叹息。他撩开车帘一角,警惕地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和飞速后退的竹林黑影。
顾昭骑着马,远远跟在马车之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玄色劲装融入夜色,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始终牢牢锁定着前方的马车。
林修远坐在车内,闭目不语。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过脸颊上那细微的、已然凝固的伤痕。袖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桃花的甜香,但周身萦绕的,已是竹林中冰冷的铁锈与杀伐之气。慈恩寺桃林间那场短暂而绚烂的梦,被彻底击碎。少年的欢愉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冰冷残酷。
马车驶入金陵城门时,华灯已上。繁华的夜市刚刚拉开序幕,酒楼茶肆灯火通明,笑语喧哗阵阵传来,与方才竹林中的惊心动魄仿佛是兩個世界。但这熟悉的繁华景象,此刻看在几人眼中,却莫名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先将沈思怡安全送回沈府,看着她在家仆的簇拥下惊魂未定地走进大门,三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马车继续向林府和赵府所在的街区行去。途经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时,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老妇人,猛地扑到马车前,哭喊道:“贵人行行好!行行好吧!我儿子……我儿子死得冤啊!”
车夫吓得急忙勒马。赵明轩皱眉探出头去:“怎么回事?”
那老妇人跪在地上磕头,涕泪纵横:“我儿原是城防营的兵士,前日……前日莫名就死了……官府说是失足落水,可他明明水性极好……求贵人为老身做主啊!”她哭得撕心裂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车轮,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赵明轩正要下车询问,却被林修远轻轻按住手臂。林修远的目光掠过老妇人哭喊的脸,又扫过街角几个看似无意徘徊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一队巡城兵马司的官兵快步赶来,为首的小队长厉声呵斥:“疯婆子!又在这里胡言乱语!惊扰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说着便粗暴地去拉扯那老妇人。
老妇人挣扎哭喊:“我没疯!我儿死得冤!你们官官相护……”话未说完,便被堵了嘴拖走。
赵明轩眉头紧锁,看着被拖远的老妇人,又看看那些面无表情的官兵,握着扇子的手微微收紧。孙婉清也掀开车帘,看着这一幕,眼中充满了同情与不解。
马车重新启动,气氛却更加沉闷。方才那老妇人凄厉的哭喊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与这金陵城的璀璨灯火格格不入。
终于抵达林府。朱红大门前灯笼高挂,却莫名透着一股肃穆。
林修远下车,对赵明轩和孙婉清微微颔首:“今日多谢相伴,回去好生歇息。”他的目光在孙婉清依旧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婉清,吓到了吧?喝碗安神汤再睡。”
孙婉清点点头,勉强笑了笑:“修远哥哥也是,脸上……记得上药。”
赵明轩跳下车,拍了拍林修远的肩膀:“今日之事,我会查清楚。你自己也多加小心。”他收起了一贯的嬉笑,神色严肃。
看着赵家的马车载着赵明轩和孙婉清离去,消失在街道尽头,林修远才转身步入林府。高墙深深,瞬间将外面的喧嚣与繁华隔绝。
老管家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内,见到林修远脸颊上的伤痕,大吃一惊:“公子!您这是……”
“无碍。”林修远摆手打断他,语气平淡,“父亲呢?”
“老爷在书房等您。”老管家低声道,面色凝重,“宫里……方才来了人。”
林修远眸光微闪,点了点头,径直向书房走去。
书房内,林文渊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儿子脸颊的伤痕上,眉头瞬间锁紧:“怎么回事?”
林修远简略地将竹林遇袭之事说了一遍,略去了顾昭出现以及与晏惊尘可能有关的细节,只道是遇到了匪类。
林文渊沉默地听着,脸色越来越沉。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密封的文书:“冯保今日向陛下进言,欲清查户部历年账目,尤其是……军饷拨付一项。”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着儿子,“在这个当口,你遭遇袭击,绝非偶然。”
林修远心中一凛。
“北境军情恐有变,”林文渊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深深的忧虑,“陛下今日未曾临朝,据闻是……病情加重。宫中局势微妙,冯保的动作越来越频繁了。”他走到林修远面前,沉声道,“近日若无必要,切勿再出府。府中护卫我会再加派一倍。修远,”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山雨欲来,我林家……恐已置身风口浪尖。”
林修远回到自己的“听竹轩”,屏退了所有侍从。夜深人静,窗外竹影摇曳,发出的不再是白日的沙沙细响,而是如同无数低语,搅得人心绪不宁。
他点亮灯烛,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书房。镜中映出他完美的侧脸,那道细微的血痕已然结痂,像白玉上的一道瑕疵,刺眼地提醒着他今晚的遭遇。
他从抽屉最深处取出那个黑檀木盒。打开盒盖,那条雕刻着蟒蛇缠兰的玉佩在烛光下泛着冰冷诡异的光泽。红宝石镶嵌的蛇眼,仿佛正死死地盯着他。
今日竹林中的杀机,父亲的忧虑,宫中传来的消息,还有这枚不祥的玉佩……一切似乎都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巨大的、正在逼近的漩涡。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涌入,带着晚春的凉意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金陵城的万千灯火在夜色中闪烁,繁华依旧,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中。
那双在暗处窥伺的、属于晏惊尘的疯狂眼睛,如同附骨之疽。而更可怕的,或许是那些隐藏在繁华表象之下、正在悄然收紧的无形黑手。
林修远微微握紧了窗棂,指节泛白。清冷的眸光映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变得愈发深邃难测。
慈恩寺的桃花依旧灼灼,而少年游春的暖意,已被竹林中的寒风吹散殆尽。杀机已现,风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