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琳和向真一起穿过青石的街巷,上了车。
向真手抖得不成样子,根本拿不了行李,全靠胡琳搬上了车——幸好她常年跑工厂搬样品,这点行李也不在话下。
出发没多久,天公不作美,开始下雨,越下越大,有点中雨的味道了。
胡琳开得很小心,都不敢分神和向真说话,生怕雨再变大,下一段高速会关闭,那就麻烦了。
向真的视线也全是模糊的,她不知道,是雨的缘故,还是自己的问题。
雨刷器急速地来回摆动,她感觉自己又看到许多人的面孔,妈妈的、陈霖的、教授的,旋转着,成了个黑色的漩涡。
“真真,你为什么老这么情绪化?你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是不是?能不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有话好好说?”
其实她不喜欢发脾气,每次发完脾气,总是有更多的麻烦等着她。但是刚才怒火上头,真的没忍住。
她不该扔盘子的,如果盘子伤到人怎么办?
她之前扔手机不小心砸到过陈霖,那次是因为什么事吵架,她都想不起来了,但他流血的样子一直都在脑海中,时不时成为她的梦魇。
她明明发誓,再也不这样的,起码不能扔危险物品的,为什么又控制不住呢?她忍不住颤抖,后怕。
她试图抱住自己,但手指还是颤抖得很厉害,带着手臂也一起颤起来。
她们的车,在云山雾绕中,向着那个熟悉的方向奔去,溅起一路水花。
慢慢地,雨变小了,只剩一点毛毛细雨,但山里起了点雾。
胡琳在服务区休息了一阵,帮向真拿了条后座的毯子披上。
她不怎么抖了,但呼吸还有点重,不知道是下雨天冷,还是人不舒服。
胡琳给她热水,她勉强喝了几口,用毯子把脸蒙上,其实她的泪痕,已经看不清楚了。
本来三小时左右的路,因为下雨起雾,足足花了五个多小时。
等她们到五溪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鼓楼屋檐的灯亮着,火塘的火烧着。
不过天色已晚,路上人很少,吴漾也不在前厅。胡琳才知道向真根本没发出去任何微信。
她眼睛红红的,整个人还是懵的,抱着手臂又开始发抖。
但没有关系,既然都到了,她让向真在原地等着,自己多走十几米路,直接去敲门。
于是,吴屿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突然回来的胡琳。
他转头,细雨朦胧中,巷子那头,站着向真。
真是奇怪,他后来努力回忆过很多次,始终不记得她到底穿了什么衣服,只记得她没有带伞。
手表轻轻震动,提醒吴屿,2小时到了。
他叹口气,看了眼屏幕上只有三行的电子表格,知道自己心乱了,什么都没干成,他关掉那些财务报表,起身去厨房。
砂锅里的粥已经熬了两小时,火苗微弱地跳跃。吴屿小心地将鱼片加入锅中,几分钟后,鱼片已经熟透。他关火,撒上细盐、白胡椒和葱花,生滚鱼片粥煮好了。
他拿起手机,给胡琳发了条微信:“没睡吧?我送点粥过去?”
今晚八点多,胡琳和向真毫无预兆地回来了,吴漾知道她们没有吃饭,做了肉冒米线送去。
不过,只有胡琳吃了,向真还是躲在卧室,不出来,不说话,也不回微信。
胡琳告诉他们,三曲县的民宿阿姨把向真的调色盘洗了,还死不认错,她们俩和那位阿姨大吵一架,决定离开,开车回了这里。
吴屿当然知道,胡琳不会轻易与人争执,和阿姨大吵一架的,显然是现在消沉的向真。而且,胡琳神色中的躲闪,让他隐约觉得,事情不止如此。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向真的状态,明显不太好。
但是,他也不可能冲进她房间。
思考再三,他最终还是决定,煮个粥试试。毕竟,人总是要吃东西的——熟悉的食物,可能比道理更能安慰人。
胡琳开了一下午的车,已然疲惫不堪,但她还是担心向真,就在客厅沙发躺着,时不时望向那扇门,期待它会打开。
收到吴屿的微信时,她有点惊讶,但马上回复:“谢谢屿哥。”
吴屿直接把砂锅端了过去,放在餐桌上。之前,这张桌子布满了向真的素材和画作,这次,却空空如也。
胡琳拿着小碗盛粥。
吴屿提醒她:“小心,很烫。”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惊动什么。
踟蹰几秒,他说一句:“我先走了。”不等胡琳反应,就迅速出去了。
向真不想见他,吴屿知道。
他拿钥匙过来的时候,向真低着头,拢紧衣服,侧身避开了他,不肯分给他半个眼神。
他开了院门,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壁虎,贴着墙,迅速溜进了卧室。
她需要时间,或者是空间。这个时候,任何人的存在,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吴屿当然不会认为,她真的厌恶他。
与其说,她厌恶他的存在,不如说,她厌恶自己被他看见。
没关系的,他可以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只要她想,只要他能。
他一向都是很擅长这些的,做过IPO的人都知道,对于有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这话不能对向真说。
她还太年轻,在她的世界里,一次情绪失控,不是无关紧要的细节,而是她此刻倾覆的小宇宙——显然,她是对自己太失望了。
如果她知道,肯定又要说他踩雷区,又讲年龄梗。
他不是低估她的痛苦,只是很想告诉她,在她的身上里,她的创造力,热烈的生命力,远比所谓的情绪管理能力宝贵得多。
能管理情绪的人多如牛毛,但能创造想象的人屈指可数。
起码,吴屿是这么认为的。在做风投的日子里,他看过太多创业者。
情绪管理能力,随着人的成熟,都可以慢慢培养,但那种天然的激情和生命力,却很难被时间滋养,只会被现实打消。
他走到小院门外,雨后夜凉如水,但他还不想这么快回家。
他下意识靠着巷子的石墙,举头望月,又发现自己的愚蠢——下过雨,墙面全是水,后背的衬衫瞬间湿了。
他摇摇头,文艺时刻总抵不过现实困扰,看来,他这种人,实在不适合伤春悲秋。
刚才那一瞬间,他居然在指望,如果喝完粥,向真会不会走出来,也像他一样,看看这渐渐丰盈的月亮。
初七了,月牙长成了半圆,再过几天,又会变得圆满,她也会——吴屿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
她有那样的生命力,他绝不会看错。
月光穿过玻璃窗,照着床上的一只茧。茧里躲着一个小女孩。
屋外胡琳在敲门:“真真?睡了吗?”
屋里寂寂无声,那个脚步也就远了。
茧里的小女孩,沉沉地睡着,在她梦里会有什么呢?
也许有个白白的东西?是白月光?还是调色盘?谁也不知道。
第二天临近中午,向真从卧室出来了,像个幽魂,摇摇晃晃,一言不发,但坐在餐桌边,等待投喂。
胡琳絮絮叨叨,说她错过了肉冒米线、生滚鱼片粥,但没关系,今天吴漾做了香菇鸡肉煲仔饭和排骨玉米汤。
向真默默吃着,吴漾做饭是好吃的,但可能是她第一次做煲仔饭吧,没有锅巴。
缺了那层薄薄的、脆脆的锅巴,煲仔饭,好像总少了点什么。
饭,她吃的不多,但汤却喝了两碗,玉米也吃了好几块。
她下午就窝在沙发里发呆。
胡琳像个设置了提醒程序的AI机器人,每隔一小时左右来检查一下她的状态。
“玫瑰茶喝吗?”
向真摇头。
“炒米要不要吃点?”
向真摇头。
“晚上想吃什么?”
向真摇头。
在她第四次过来的时候,还没开口,向真突然说话了:“不喝水,不吃零食,不饿,晚上随便吃什么都行。活着,没死,不想说话,别问了。”
胡琳目瞪口呆,傻乎乎的。
向真看她这样子,突然笑了,然后她回卧室去了:“一会吃饭叫我。”
今天的晚饭还是粥,不过是皮蛋瘦肉粥,还有一盘剥好的白灼虾,一盘烫生菜,配了萝卜丝蛋饼。
向真吃着吃着,突然哭了。
她这样的人,吴漾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她想着吴漾的微笑,想着她们交代过不能动桌子的东西,吴漾怕阿姨们不注意,每次都反复强调,前两天还亲自来监工。
她眼前又闪过那个雪白的盘子,和那位阿姨不屑的眼神。
鼻子堵住了,呼吸不上来。她喘气,找纸巾擤鼻子,反复好几次,鼻尖擦得都有点疼。
也不全是她的错,对不对?
也是有人好好待她的,对不对?
向真在心里反复确定。
她泡了个热水澡,全身都暖暖的,早早上床睡觉。
可惜,今晚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下想到阴天的梯田和水鸟,一下想到那个调色盘,一下想到圣马丁的涂鸦墙,一下想到晚上的白灼虾。
可能是上午睡太多了?她在床上折腾半天,一看手机,才11点。
她干脆爬起来,换了运动服,出去走走。只在寨子里走,应该是安全的吧?
她想着,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出去,不想惊醒疲倦的胡琳。
她出了小院,轻轻把门掩上,一转身,居然迎面撞上了吴屿。
他也有些错愕。
向真瞥他一眼,他穿着深灰色的长袖速干衣,头发微湿,显然是夜跑刚回来。
她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心一横,低头装作看不见,继续扮演壁虎,贴着墙边溜走。
身后好像有脚步声,她心跳微微加快,但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