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四年,乙巳仲夏。
大将军萧远索奉诏入觐,与陛下议枢机要务于乾元殿。陛下惜其忠勤,特备御膳,留宴于明西阁,君臣对酌至星斗阑干。
将军醉眼迷离,拜辞丹陛,盖因月暗苔滑,误坠太液池中。翌日驰救,捞摝已迟,竟溺毙于芙蕖深处。
噩达天听,陛下骤闻凶讯,掷杯于案,泪沾龙袖,遂颁哀诏:辍朝三日,禁笙乐百日,命百官素服举哀,敕造衣冠冢于钟山,配享太庙。
一时六宫缟素,万巷悲风,举国皆见玄旌蔽日。
同年秋七月丙申,值圣寿节,宫中设宴称觞。
酉时三刻,已故大将军萧远索遗孀淳宁郡主,离席趋前,亲执白玉壶,为陛下奉酒祝寿。
帝悦,赐坐于御阶之侧。
及至酉末,郡主忽掷壶于丹墀,旋即自广袖中掣匕首一柄,长七寸许,寒芒如电,直取天颜,锋镝所向,正指咽喉。
事起仓促,众皆愕然。幸赖侍卫统领反应迅疾,以身蔽驾,格开致命一击。刃锋偏斜,仅划伤陛下臂膀。禁军一拥而上,将刺客淳宁包围。
淳宁郡主抚膺大恸,戟指宫阙泣血而诉:“吾夫非失足溺亡,实乃昏君失德,狡兔既死,走狗遭烹。陛下亲手戕害忠良!”混战中,其身中七刀,力竭倒地,血溅丹陛,当场殒命。
帝惊怒,将军府满门抄斩。
消息传檄,举国震悚,诸人皆叹真真是余波未息,新澜又生。
前有镇国大将军萧远索溺毙宫苑深池,后有其妻淳宁郡主饮恨血溅华筵,将军府满门伏诛,朱雀长街闭市十日,碧血浸透青石。
上京城中暗潮翻涌,茶坊酒舍间,或扼腕叹忠魂难安,或于深巷低语,暗讥君上昏聩。
然皇权巍巍如九天悬剑,铁腕镇之,万籁终寂。未及一载,将军府三字已成市井禁语,昔日朱门车马如龙,今唯见漆纹斑驳,荒草侵阶,恍若大梦了无痕。
光阴如逝水,倏忽三载。忽闻异国君主林帝遣其女永安公主远适本朝,以结秦晋之好。年方二八的林国帝女竟嫁知命之年的盛国君主,此事立成闾巷热议,酒旗风里尽说天家。
……
时维凛冬,千里漠野,朔风卷黄沙。
一支蜿蜒如赤龙的送亲仪仗,踏碎黄尘,终抵北疆雄关之下。
十六抬鸾轿缀以金铃璎珞,辇轸过处,清响破空,然其声虽脆,终不敌风咽马嘶之苍凉。
轿中人端坐,着绯色嫁衣,珠翠垂旒掩其容,十指交叠于膝前,近旁两名贴身丫鬟侍立。
舆外,边城戍卒列阵如松,玄甲映寒光,呵气成霜。
为首将军顾之晖,按剑趋前,铁靴踏雪铮然有声,及至轿前丈余顿足,抱拳躬身,朗声道:“臣,镇北左军校尉顾之晖,奉旨恭迎永安公主鸾驾。”
声如金石掷地,惊起辕门悬帜猎猎作响。
“将军请起。”轿中传出清越之声,如冰击玉壶,“风雪弥途,劳将士久候。”
顾之晖闻声脊背微凝,目光却始终低垂于三尺积雪,道:“启禀公主,驿馆已备妥椒墙暖衾,请殿下移驾。”
“有劳将军。”鸾轿珠帘被纤指轻轻拨开,永安公主垂眸敛衽,下轿辇时云鬓间九翚四凤冠的珠珞迎风作响,宛若碎玉击冰。
左右侍女各执鲛绡披风一角,绛纱裙裾拂过轿槛时,缀满珍珠的绣履在雪地上印出半阙莲痕。
顾之晖当即侧身三步,边引路边道:“漠北风刀霜剑,远甚上京。为保殿下金安,臣冒昧恳请于此暂驻一宿,翌日寅卯之交便赴上京。未知殿下尊意若何?”
暮色沉凝,驿楼檐角的风灯在晚风中摇曳。
“如此甚好。”永安公主微微颔首,纤指轻搭在侍女腕上,步履姗姗地跨入门槛,迈上木阶,锦履触及楼板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在空旷的回廊间荡开涟漪。
及至公主入二楼厢房,顾之晖长身立在门外:“殿下若有驱策,末将谨候钧令。”
“将军留步。”永安公主端坐软榻,嗓音隔着门板传出,似环佩相击。
“本宫既辞桑梓,远适盛国,于心惴惴。闻陛下乃不世出之明君,敢问平日可有所好?”她略顿,珠帘后的眸光流转,“譬如膳食口味,闲时雅趣?”
顾之晖骤然色变:“公主明鉴,窥探圣意乃大不韪。”
抬眼却不经意看见那双秋水明眸澄澈见底,不似暗藏机心,倒似孤雁临渊,不由缓声道,“末将戍边三载,对宫闱之事实在陌生。明日迎亲使臣将至,其人博闻广识,乃陛下肱骨重臣,必能为公主释疑。”
永安公主唇角牵起浅淡弧度:“原是随口相询,将军且退罢。”
待门扉掩合,侍女奉汤梳栉,见公主镜中白容生辉,遂笑言:“公主仙姿玉质,何虑圣心不属?”
永安公主闻言默然,冷笑骤寒,她岂是为争宠探听虚实,她与那昏君隔着血海深仇,如何会承欢仇人膝下,面见侍寝之时便是昏君命丧黄泉之际。
若非亲身历劫,谁信魂兮归来之说。
三年前,她尚是镇国大将军萧远索与淳宁郡主掌上明珠,御笔亲封的宜阳县主萧明宜。
忆往昔,朱门绣户,玉食锦衣,海棠春宴,宝马香车。岂料宫宴惊变,昏君竟以谋逆之名构陷忠良。
那夜白虹贯日,禁军如潮涌至。父亲被暗箭所害,尸骨未寒,竟又被昏君以失足溺水而亡遮掩罪行。母亲悲愤难抑,藏器于袖宫闱行刺,奈何丹陛血溅,玉殒香消。
而今,她借这异国公主之躯重临人世。菱花镜里,虽已是陌生容颜,然刻骨深仇未尝稍减。
既得天赐良机,以和亲公主之名侍立昏聩君王近旁,母亲未竟之志,当由她以血续写。
夜间膳毕,侍女奉安神汤至,萧明宜饮尽即沉入黑甜。
然至夜半,药力渐消,抄家灭族之景复现梦中,寒刃掠颈之际,她骤觉窒息,玉额沁汗,倏然惊醒,锦衾下的素手微颤。
幼时过目成诵之能,曾令她冠绝京华,而今历历往事竟成桎梏。每道血痕纤毫毕现,每声哀嚎皆镌刻心骨,愈欲忘而愈分明。
萧明宜悄声披衣而起,未惊守夜侍女。自贴身处取出金簪,长指轻旋机括,暗格中赤色毒丸莹然如故。以指腹摩挲良久,终将玉簪重新绾入云鬓。
萧明宜辗转反侧,直至五更将尽,方得浅眠。
漠北的晨光总是来得迟疑,天幕低垂似坠,云层厚重得似要滴下墨汁。
天方破晓,馆丞开一线门缝,便见碎雪纷扬,朔风挟着冰屑扑面而来,打在人脸上如细针穿刺,雪粒击在皮弁上簌簌作响,远山近树皆隐入茫茫白雾之中。
忽闻马蹄踏碎昏暝,自远及近,但见十余骑破雪而来,玄甲与素雪交映生寒。
至驿馆石阶前,众骑齐喑,为首者勒缰下鞍,动作利落如苍鹰敛翅。
顾之晖整冠迎前,抱拳时腕甲相撞铿然作声:“大人风雪兼程,辛苦。殿下方进朝食,可否稍憩片刻再启程赴京?”
此时才见得来人真容,墨色貂裘迎风翻卷,露出内里暗绣云纹的玄端锦服,肩头积雪未掸,倒似为这肃穆身影添了三分清寂。
眉峰如刃,鼻梁似悬胆,一双凤眼微挑,薄唇紧抿成线,下颌轮廓在毛领间若隐若现,恍若寒玉雕就的修罗。
“容谢某先面见公主。”他动作利落地回礼,指节冻得微粉。
“谢大人这边请。”顾之晖左手前引,率先踏上楼梯。
“笃笃笃。”三记叩门声不轻不重。
顾之晖的声音隔着雕花门扉传来:“殿下,谢知秋谢大人请见。”
谢知秋?
萧明宜执着银箸的手堪堪顿住,箸尖微颤。
这名字如惊雷贯耳,震得她神魂俱荡。那是她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名讳,是她萧家满门血海深仇中唯一温存的念想。
她强抑震颤,将银箸轻轻搁在莲纹白瓷托上,指尖在袖中蜷缩成拳,“请进”二字出口,竟似耗尽全身气力。
门枢转动,卷进几缕寒风。但见一人逆光而立,玄色衣袂上犹带霜华。待他踏入内室,烛光渐次照亮眉眼。
萧明宜只觉得周身血液霎时凝滞。
竟真是她的知秋哥哥!
三年光阴将他雕琢得愈发清峻,昔日温润眉眼如今凝着霜雪,唯有那挺拔的身姿依旧如松。
玄氅下露出绯色官袍,腰间金鱼袋彰显着大盛朝正三品的威仪,原来当年那个与她一同读书习武的少年,已在朝堂崭露头角。
“臣刑部左侍郎谢知秋,参见公主。”他执礼时腰间的金鱼袋微微晃动,三品官制的獬豸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这一声“公主”,如冰锥刺进萧明宜的心口。她下意识地去扶桌案,指尖触及冰冷的紫檀木桌,才惊觉自己险些失态。
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那个会在海棠树下为她簪花的少年,那个在月下与她定终身的未婚夫郎,此刻竟立在眼前,以臣子之礼相待。
如今他们相隔不过数尺,却已是云泥殊路。她必须忘记自己是萧明宜,只能做这个即将嫁入盛国国君后宫的永安公主。
窗外朔风卷着雪屑扑打窗纸,萧明宜垂眸凝视裙裾上颤动的明珠,忽然觉得这三年来所有的隐忍与坚强,都在见到他的这一瞬土崩瓦解。
可她终究只是挺直脊背,将万千波澜锁在眸底深处,任那声未能出口的知秋哥哥在唇齿间化作血沫,只在心扉连连默念:知秋哥哥,知秋哥哥……
萧明宜竭力克制,半晌才微微颔首,用疏离语调应道:“谢大人请起。”
话毕,然众目皆未察,谢知秋躬身未起时,神色竟陡然生变。其身躯微震,似有电光石火掠过心头,如闻惊语绽于耳畔,激动之情,几难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