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
“看来佛祖也希望我们一家团聚啊。”那道熟悉的声音再次在何朝耳边炸开。
何朝感觉全身血液倒流,她回过头朝厨房看去。
窄而小的门框里嵌着一个高瘦的男生,厨房的白炽灯光线昏暗,昏暗的光线被他挡在身后,此时的厨房活像是一口装着人的棺材。
“何钦?”
何朝不确定地发问。
随着何朝的发问,那口棺材活过来,缓缓地吐出何钦——何钦从厨房门走出来,不是幻觉。他带着浅淡的笑容,黑发柔顺地垂下,遮住他的额头,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你回来了?”
何朝冷漠地看着何钦走过来。
和何钦几乎一模一样。
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发型,一样的下三白,一样的皮肤苍白,甚至连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一颗在鼻梁右侧,一颗在脖子上。
这一切都在昭示着眼前这个人就是何钦。
但何朝敢肯定他不是。
“看傻了?”尹眉捅咕何朝,“知道你想你哥了,快去换个衣服冲个热水澡,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可以好好看。”
好言好语,和下午的尹眉比简直换了个人。
“你哥回来我也可惊讶了,下午突然开始下雨,我担心你没带伞,拿伞去你老舅家找你。你没在。又去平宁寺,也没找着你人。”尹眉从屋里拿了毛巾披在何朝身上,给她擦拭身上的水珠,“回来就看见你哥已经在屋里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切像是在做梦。”
尹眉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哭腔。
她花了一个月也没有适应自己的儿子不在,她坚信她儿子会回来。这一个月里多少人骂她疯了,她亲女儿也不信她。
但现在,何钦真的回来了。
何钦赶紧从茶几上抽纸递给尹眉,让她擦泪:“妈妈,你别伤心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一直不发声的何朝这时候突兀地开口:“你是谁?”
何钦没有回答,反而是尹眉立马回话。
“还能是谁,你哥呀。”尹眉止住了眼泪,但是还带着一点点哭腔,“你这孩子,不会是淋雨淋糊涂了吧,等会儿赶紧吃点感冒药预防一下。”
“你哥回来的时候也淋了一身雨,回来就立马冲澡吃药了,你也赶紧去别到时候感冒了。”尹眉说到何钦,忍不住叹气,“你哥这一个月来也不容易,但是好歹是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虽然在叹气,但是现在的尹眉很高兴,何朝能感觉到。她觉得自己该维持这幅幸福的假象,这样尹眉才能一直开心下去。但是她做不到。
她说:“他不是何钦。”
“怎么不是了?”尹眉没放在心上,反而用手去贴何朝的额头,“没发烫。下次雨下那么大要早点回家,现在是最容易感冒的时候了。淋得都认不出你哥了。”
“何钦已经死掉了。”
“你疯了?钦儿现在就站在这呢,他怎么就死了?”尹眉停下擦水的动作,她语气拔高一个度,“他回来你不高兴就算了,还要咒他死了是吧?”
何钦立马快步走过来,揽住尹眉:“我消失太久,朝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估计还以为是幻觉呢。”
尹眉叫何朝和何钦都是叫“朝儿”和“钦儿”,两个儿化音很轻,像是在喊单字。但何朝和何钦虽然相差两岁,但两人向来直呼其名,何钦从来没这么叫过何朝。
这个人不是何钦。
何钦安抚好尹眉又转头朝何朝说话:“何朝,快去冲澡,别感冒了。”
称呼又变了。
像是在嘲笑何朝的多疑。
热水哗啦哗啦从喷头浇在何朝身上,何朝听见新闻联播的声音,新闻女主持人用流利的播音腔在空档插播着防溺水宣传。这回尹眉没有换台。防溺水宣传结束后,又接着报道下一个热点。
何朝洗漱完回到饭桌边,其他两人在等她都没有动筷。这下,三个人一齐坐下,尹眉坐在中间,不停地给一双儿女布菜。
“朝儿,快多吃点肉,你这几天都瘦了。你最爱吃的排骨,多吃点。”
“钦儿你也是,喝点汤,你现在还能再长点个子。”
她心情很好,甚至招呼着大黄过来吃肉。
大黄是一只十二岁的老狗了,跟着何钦、何朝一块儿长大的。何钦失踪的一个月,尹眉看到大黄就睹物思人,对着大黄没一点好脸色。
现在不会了。
“大黄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何朝沉默地吃着饭,默默地观察着对面的何钦。
何钦夹了三次他曾经最爱的鸡翅,中间还用他的蓝色水杯装了两次水,他不喜欢吃的芦笋一点没有碰。
没有一点破绽。
何朝观察良久后,斟酌着开口:“何钦,你怎么回来的?”
“何朝,你是不是又要怀疑你哥了?”尹眉不开心地瞪圆眼睛。她不开心的时候,会直接连名带姓称呼何朝。
何钦冲着尹眉摆摆手:“妈妈,你在想什么呢?何朝就是好奇而已。”
“我很幸运,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好心人。”何钦回答,“我醒来的时候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哪,几个好心的大叔给了我吃的。他们是开货车的,顺路把我送到宿阳市,然后嘱咐他们其他的工友送我到市区的。”
所以他顺着江漂了几天?漂到哪了?他怎么在江里活下来的?被人发现后为什么没有送到派出所去?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何朝开口还想发问,但是被尹眉打断了:“妈知道钦儿你这一路不容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吃饭快吃饭。”
不能再问下去了,何朝识趣地闭嘴。
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电视机正在播放狗血偶像剧。暖黄色的灯光柔柔地散发着光亮,大黄锁在何朝脚边啃着骨头。
一切看起来都很温馨。
尹眉被这温馨感染:“我们一家三口好久没有一起吃餐饭了。”
她的声音里染上哭腔,但她很快拂过眼睛擦掉眼睛里的水雾,然后两只手合掌夹住黄色的签条,作很认真的拜佛姿势:“希望以后我们一家三口能永永远远一起吃饭。”
何钦抱住她:“妈妈。”
尹眉终于忍不住,眼泪哗地留下来。她回抱住何钦,又把旁边的何朝揽进怀里:“我们一家人要好好的,好好的…”
何朝的脸贴在尹眉颈窝,手掌贴在何钦背上,那是两幅温热的□□,因为哭泣都剧烈的抖动着。
周一大课间。
“你是说回来的那个不是你哥哥?”王萌咬着棒棒糖趴在何朝旁边,“难道这世界上还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我不知道。”何朝很诚实地摇头。
“那你怎么肯定回来的不是你哥哥?”王萌不解,“我是说,可能回来的就是何钦。”
“何钦已经死了。”何朝说,“如果没死,他怎么会消失一个月呢?他怎么从水里活下来的?他吃什么?喝什么?而且一个月了,他的头发也该长长了。”
“被路人救了?剪头发了?”王萌试着猜测,“他虽然对你的称呼不一样了,但很快就改过来了。如果不是真的何钦,都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呢。”
“毕竟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也不会有何钦的记忆啊。”
是这样的。
出现在何朝身边的,是一个有着记忆的、完整的何钦,而不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何钦。这样的人,真的能被人替代吗?就算被替代,那为什么要选择何钦呢?
王萌感觉到何朝的心情变得低落,赶忙安慰:“那你昨天晚饭的时候有详细问他那一个月干什么去了吗?他怎么回来的?”
何朝摇头:“他说他是搭顺风车回来的。更详细的…我问的话,我妈妈会觉得我又在怀疑……”她的话截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何钦”。
最后,何朝还是说出了“何钦”两个字,这样方便王萌理解。
“你哥哪个班的?我们一起去看看?多观察观察就可以看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何钦了。”王萌提议。
何朝再次摇头:“我妈妈让何钦先休息一周再返校。何钦消失一个月对她打击太大了,她现在很害怕何钦再次消失。”
她皱着眉头,表情冷凝。
“哎呀,你别低落了,我今天晚上回家正好陪你回去看一看。说不定一切都是乌龙。”
何朝依旧低着头,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王萌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搬出玄学那一套。
“别不高兴啦,你都在平宁寺抽到‘大吉’了哎。平宁寺凶签那么多吉签少得可怜的地方,偏偏他回来这一天你抽到吉签了,不仅是吉签,还是‘大吉’哎。说不定是真的何钦回来了!”
平宁寺出了名的凶签多,吉签少,一吉难求。何朝偏偏在昨天抽到了“大吉”,说不定是一个好兆头。
“大吉。”何朝呢喃,眉头松动,“对啊,是个好兆头。”
“走,我们打水去。”看到何朝终于开心了一点,王萌催促着她走动走动换个心情,“运动刺激多巴胺,人才能高兴起来呀——对了,等会儿下午的体育课别又翘课了。”
“遵命。王萌大人。”何朝俏皮地向王萌敬了个礼,惹王萌大笑。
教学楼的打水队伍排得很长,快轮到何朝两人的时候,黄萱萱和两个女生也拎着水杯从过道走过来。
黄萱萱齐刘海,扎着双马尾,马尾上每天都有不同的蝴蝶结发卡。她家境富裕,黑色头发皮肤雪白,天天变着花样穿可爱的小裙子,像是花一样娇嫩可爱,说起话来也甜甜的。谁都喜欢她。
她和何朝两人是同班同学,如果说何朝和王萌是班里的小透明,那黄萱萱就是班里的人气王。
她拎着可爱的粉色水杯,扁着嘴撒娇抱怨:“这次月考成绩再不理想,我妈就不给我买裙子了。上周我那条黄色裙子被划了一道口子,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我妈说好要再给我买一条的,现在又要食言了。”
“萱萱你别担心了,你成绩每次都稳居前三哎。”旁边戴眼镜的女生安慰她,“我才是要完了,如果数学还没及格,我妈又要再给我报一门补习班了。”
“你数学不会的可以来问我,我保证让你分分钟过及格线。”
“呀,还是我们萱萱乐观。”戴眼镜的女生明显感动,夸张地钻进黄萱萱怀里撒娇,“被吓一周竟然还会第一时间来关心我们,我快要爱上你了怎么办。”
“但是死老鼠那件事你还是要小心呀。”另一个女生担忧,“你上周五回家有没有听我们的再换一条路?还有没有再看见那个人?”
“上周五拐了一个弯,从花园那回家的,确实没有再遇见了。”
“而且就算再遇见也没事,到时候我要把那人给亲自揪出来!”黄萱萱扬起笑容,像是一个发光的小太阳。
可惜这个小太阳和何朝不对付,没有什么原因。或许有,但只有黄萱萱自己知道,何朝并不知道。
本来三人还在谈笑风生,但一看见不远处接水的何朝,黄萱萱的笑容瞬间耷拉下来,不说话了。她的两位朋友也不笑了。
三个人交换了几个眼神,然后嬉笑着小声讨论。声音小,听不大清,但又可以偶尔听清几个字样,什么“何朝”“她哥哥”,然后是夸张地“啊?”声。
对于孩子而言,人缘和家境是衡量人等级的唯二方法。
黄萱萱自觉两项都要比何朝好,便觉得在人生的金字塔里要比何朝高出一级,因此在何朝面前她总是显出一些神气来,对何朝的不喜欢也不藏着掖着,明晃晃地散发恶意。
王萌显然知道她们在讲何朝坏话,气得皱起眉头想要冲上去。
就在她要暴起的这一秒,何朝紧紧箍住了她的胳膊:“萌萌到你了,快去接水吧。”
“何朝…”王萌回头,恨铁不成钢。
但是何朝却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看见王萌的反应还很疑惑:“嗯?”
王萌只好摇头。
黄萱萱这份不加掩饰的恶意并没有受到何朝的攻击,相反何朝似乎逆来顺受地接受了一切。不反驳,不攻击,像一只温顺的绵羊,这更让黄萱萱觉得自己高何朝一等。
王萌不喜欢这样,她讨厌何朝被当成黄萱萱撒气的对象,但她确实无能为力改变这一切。
一天的课下来,王萌都蔫蔫的。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她才恢复元气,一边把作业本哼哧哼哧往书包里塞,一边招呼何朝:“何朝,走走走,别让老班想起要布置作业了。”
王萌收拾书包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已经蹿到楼道上了:“哎呀,怎么下雨了?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不下雨的啊。”
“何朝,我们只能跑回去了。”她哭丧着脸转头对刚走出教室的何朝说。
何朝还没来得及回应王萌,就听见教室里传出似乎要划破天空般凄厉的尖叫声。
“啊——”
是班里传出来的惨叫。
下课的人都被这一声惨叫吸引,刚把书包甩到肩上的班长迅速跑回班上,其他人要么冲进教室,要么隔着教室玻璃围观。
隔着教室玻璃,王萌看见黄萱萱一脸惨白地站在桌旁,白皙的手颤抖着,甜美的脸蛋因惊吓而扭曲。
而离她五米远的地面上躺着一只死老鼠。
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