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鱼先回府衙去接李保德下值,县廷的别院里,惨叫声如沸腾的开水一般。这是个宽阔的庭院,三进三出,院子四周都是回廊。第二进的西侧,是个单独的小院子,东南角还种着一畦蔬菜,西南角则是个马厩,系着数十匹健马,正打着响鼻。
西北角有几间小平房,搭着悬山式的屋檐,像个亭榭一般,亭榭里面,一边的砖地上堆着一堆黑乎乎的刑具;另一边,有两个男子正在接受讯问拷掠,其中一个衣服还算洁净,他帽履周全,身体健硕,正老老实实地跪着,他背上有几个脚印,但衣服没有破痕。
另一个男子则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似乎几个月没有洗沐,他正脊背朝天地躺在砖地上,背上尽是血污,身下也是一摊暗红的血迹,看不出到底被竹杖鞭笞过多少下了。几个健壮的狱吏正凶神恶煞地围着他们,一个狱吏呵斥道:“你这该死的贼刑徒,再不招认,马上就是死路一条。”
另一个狱吏高举着一块长约三尺半的细鞭,做出要死命下击的样子。鞭笞那头窄小,捏在那狱吏手里,像一只沾满鲜血的毛笔,犹自向下滴着血珠。
原来景祐元年起,诏令天下各州县将民户依贫富编为五等,并造丁口账,每三年核正修造一次。这个丁口账,即成为民役的根据。不过,官户、宗室、国戚、军将、僧尼、单丁、无男子的女户是不入丁口账的,因之免除民役。
天下民役分为四等:一等民役叫衙前,由一等民户担任,主官物;二等民役叫里正、户长、乡书手,由二等民户担任,课赋税;三等民役叫耆长、弓手、壮丁,捕盗贼;四等民役由四等、五等民户充担,叫承符、散从、力手,是一种力役,主要是铺路造桥、建公庙、浚河道,有时还给县令和县令的僚属、胥吏、衙役下乡时带路。
在这些民役中,四等民役其实役简任轻,干完就没事。三等民役不过跟着州县都头、衙役去抓盗捕贼,有点危险,但抓到抓不到毕竟干系不大。二等民役课督赋税时,只要扒得下脸,黑得了心,按顶头上司脸色行事,也顶多白赔了些功夫。差役里最难、最苦、最吃力不讨好的重役是一等民户服的衙前役。
文牒上写得好听,叫“主官物”,其实是管州县官仓和运输官府里的财物。州县官仓岂是好管的?各路盗贼谁不盯着?饥饿的灾民、难民谁不望着?
出了事,这些殷富的一等民户都脱不了干系;碰到水灾把官仓浸了,火灾把官仓烧了,损失都得由一等民户赔。特别可怕的是,胥吏上下侵欺,监守自盗,防不胜防,又不敢向他们查问,所受损失也是打落的牙齿往肚子里吞。因之一等民户没几户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很难挡得住累累赔钱,倾家荡产者比比皆是。
因之,天下乡民最怕也就是丁口账上自己给评上一等民户。为了不上一等民户,一是不惜花钱让孩子读书应试考官,二是交接权贵官宦、攀结宗室婚姻,三是买牒为僧尼,四是到官户做杂役,五是到寺庙做长工,等等,都可免上丁口账,也就免除了民役的折腾。
一等民户总要有人当,原来的二等民户递补上来了。但用不了多久,递补上来的一等民户也有不少为了逃避民役而主动成了知县老爷的佃户。
去年冬季,又到了朝廷核正修造丁口账的时候,郁县二、三等民户开始紧张了。
这回不少人要递补到一等民户里去。能给县令、县丞、主簿、县尉、学正送上钱礼的,当然再好不过;能打通胥吏关节的,也一样有用;再不行也得给衙役好处,否则就死定了,李银鱼也希望今年多挣些钱,免得官府将李保德补上一等民户。
这些日子,李保德特别忙,但这个官职,在有勇力者看来,是一个好差使,职责是监察整个青云里内的各种不法活动,察狱办案,勘验尸体,追捕盗贼,间或迎送过往的官员、邮吏、戍卒,无须涉足登记户口、征收赋税之类行政上的烦琐事务,但李保德需要日日在闾阎巡行,若发现哪个健壮男子四处游逛,不事生产,就要严加盘问,甚至可以马上收捕。
但捕人这种活可不是好干的,得自身孔武有力,李保德不仅自己有一身功夫,也教了李银鱼一身功夫。
李保德站在门檐下,看着有些凶狠,见李银鱼在外等着,才收了脸往她走去,李保德见她面露疲态,脸色都有些发青,尽管他每隔几日便大鱼大肉地给她补,但他这位小女儿的脸上就是不长肉,他见到她时也总胆战心惊,担心小女儿见他凶狠会怕他,谁知她倒是挺习惯看来还是随了她母亲之性,他担心道:“总来这找我做什么这里血腥,你在门外等我一会儿,武叔在打人呢,我得看着些。”
在县里,武二是个名人,也是衙役中名不虚传的瘟神。武二从小就是个做事做绝的恶人,喜欢打人,打人总往死里打,连村里的狗都怕他;这个人也被人家打破头,落得左脸有道很宽的刀疤,乡里人又都叫他刀疤脸,但,县衙门里的县令、都尉、师爷、都头对他却十分看得起。只要过堂,衙役中有个刀疤脸站着,没一个人犯的脸色不吓得脸青发,手发抖。此人杀威棒一举,没几个受得了,几棒下去就呜呼哀哉。
县衙里有这样的衙役,办案、催粮、纳款,顺捷多了。有县衙门的这些人撑腰,武二胆子更大了,打人更狠了。但这个瘟神也蠢得要命。公堂上把人打死,是执法,打死也就打死了,只怪人犯该死。不是公堂,岂能把人打死?
“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受害人为男性,地位很低,事情发生在县廷附近,可谓明目张胆。县令十分愤怒,倘若这件狱事不能尽快具结,传到郡太守那里,他今年的考绩就完蛋了。我和四个老练狱吏,昼夜勘查,寻找蛛丝马迹。但罪犯十分狡猾,现场除了一把刀,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证据。老吏们忙碌了几十天,一无所获。而受害者的主人家却是当地的一个大族,屡次派人来县廷催问结果,声言再无进展,将以文书上讼郡府,甚至知县府。”
李保德解释道,李银鱼则向里面走去:“阿爹,我可以看看那具尸体么?”
“看尸体做什么,我担心吓到你。”李保德挡住她,“乖乖在这里等我下值,前几天让你背的《论语》背下来没有,待会儿我要查的,自己在这复习。”
李银鱼嘴角一抽,但还是想确认是不是她要找的崔善,她看见尸体盖着白布停在后院,李保德未免将她想得太过于娇弱,他们父女俩十几年颠沛流离,怎么可能娇气,若她连这场面也见不得,她怎么走江湖。
要是让李保德知道她还杀过人,李保德是不是该晕过去?看着李保德苍白的鬓发,她一定要挣很多的钱,至少年底让李保德继续在轻松的民户里。
“那死者叫什么名字?”李银鱼认真地问道。李保德顿了顿:“听说姓梁,是卫府的下人。”
没一会,李银鱼和李保德就听到后面有喊天叫地的惨叫声传来,李保德很神气地仰下脖子把一碗酒灌到喉咙里去了,大概也有六七分醉,一跌一倒也往里面走去,武二右手护着左手巴掌跌跌撞撞从后面跑了进来,要不是李保德伸出手托住他,武二准要一头撞在桌子角上。李保德一看,原来他的手给咬伤了,左巴掌尽是血,李保德忙喊人撕了块布给武二把巴掌包扎好。
后面传来一声声更令人心惊肉跳喊天叫地的惨叫声和一阵阵更叫人可怖的呼喝声。没多久,后面渐渐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李保德感到有什么不妙,起身要到小店后面去看看,右脚刚出后门,就见几位老吏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
“昏过去了,明日再审,先找人给他医治。”
几位老吏都在叹息,李银鱼想了想,拿过桌上的刀看了又看,刀上的血迹并没有擦拭,发出暗红的阴冷之光,这样的刀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市集上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把,寻常来看是绝对发现不出什么凶手来的,刀把手很短,不足两寸,上面缠着些麻布条,沾了血渍,同样色泽暗淡,刀环的下部靠着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缺口,缺口处不大规则,有突出的裂纹,这时李保德见她观察得仔细,便道:“现场没有留下刀鞘,若能查到刀鞘的下落,狱事就可能有重大进展。”
武二在旁边插嘴道:“如果我是贼盗,我才不会保留一个只值几文钱的刀鞘。如果把那鞘扔了,岂非永远也破不了案吗?一个失去了刀的鞘有什么用呢?贼盗宁愿留下一柄价值几十文的刀,又何必在乎这几文钱的鞘?况且他不是掠走了卫府的一千二百钱么?那可供他重新选购六十柄崭新的好刀了。”
“我知道你是以父荫得为狱书佐的,从小衣食无虞,怎么能理解一般黔首们的想法呢?嘉佑三年,江夏郡西陵县剽劫狱事,案犯乃一无爵士伍,他以一张一石半的敝弓劫掠富户东阳袁氏,劫得三千钱,翻垣逃跑时弓从肩上滑下。他舍不得那张不值二十文的弓,又跳下垣墙捡拾,被东阳袁氏族人得到机会,将其斩伤,送官黥为城旦。文皇帝六年,汝南郡洛阳县男子盗掘城中大族杜氏陵墓,抢掠随葬珠玉而逃,又持剑击伤追捕他的官吏,被判斩左趾为刑徒。当时他本来可以逃脱,只因为返回寻找他不值几文的草履,被追贼吏发现踪迹。若依你的见解,这两个贼盗仅仅因为掠得大量金钱,就会随意丢弃不值几文的东西,那去哪捕捉他们呢?所以你的看法虽然有点道理,却也未必没有破绽。我觉得现在找到这刀的主人,未必是不可能的。”说到最后,李银鱼感觉还是不该让对方过于难堪,语气委婉了一些。
“那就看你的好了。”老吏嘟哝着。
李银鱼说着跨过躺着那人的身体,走到那跪着的健硕男子跟前,转了两圈,不发一言,他的目光突然转到这男子的腰带上,心中顿时狂跳。这男子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丝带,左腰处挂着一个铜扣,李银鱼暗道:“对了,那是挂刀的地方,依这铜扣的大小,必是挂一柄小刀的。”
“刚才在下去找令史君之前,已经略略问过,他三十二岁,爵位公士,本县洪崖里人,其他还未招认。从他爵位之低来看,家中定还有长兄。皇帝陛下今年来多次大赦,每次都赐百姓长子爵级。如果他是家中长子,少说也该是大夫了。”李保德补充道。
“冷水泼醒,今天审个清楚最好。”李银鱼淡淡道,“你们派人去搜一下,他家里及好友族亲是否有染血的刀鞘。”
李银鱼一直对郁县治安感到头痛。郁县可说是天子脚下的一个县,但社会上五花八门的江湖组织、光怪陆离的江湖信仰、眼花缭乱的江湖活动、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东明县应有尽有,其中泼皮无赖特多。
因之郁县的坑蒙拐骗、打架斗殴之事也特多,大的械斗隔不了几年就要发生。这些泼皮无赖在县里闹事已经够叫人头痛,李银鱼早就想找个由头治治郁县这些人。
然而,自古官府不怕你有钱本事大,就怕泼皮无赖放刁撒泼。这些人好吃懒做,无家无业,干起坏事来不要命。还不能小看这些泼皮无赖的能量,他们跟官府衙门里的人都有勾结,有的还混到官府衙门里做事,谁不怕?
李银鱼清楚,不用问,县衙里的师爷、都头、衙役,肯定早跟这些泼皮无赖勾在一起,要不然就不会对这些泼皮无赖从来不闻不问,案子移到他们那里总没个下文。
李银鱼甚至私下怀疑,郁县那些坑蒙拐骗、打架斗殴事,县衙门都有人暗中参加,要不然郁县的那些泼皮无赖就不会那么无法无天,惹出命案没人去管。
若不是此人惹到的是郁县的大氏族卫氏,官府怎么可能会管,虽然李保德会负责追查,但每每让人叫停,要么哼哼哈哈的,要不就拿别的话岔开;再后连哼哼哈哈也不打了,连敷衍几句都不愿意,这些波皮无赖横行乡里,掠人财物,让人气得牙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