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越一路过去,果然进了东院一路上遇到的丫头们媳妇们都喜气洋洋,进了柏璎的院子,碧水早笑着从门里面迎了出来,穿过连廊进去,柏璎和桔梗正在里头下棋,柏璎见柏越来,还笑道:“越儿来了?来帮我瞧瞧这几步棋。”
桔梗忙高声道:“越姑娘可不能帮我们姑娘,我都输了两个小金饼了,指望这盘赢回来呢!”
柏越笑道:“都道观棋不语,我且在旁边观战,你俩好好厮杀一番。”
一时果然柏璎又赢了桔梗,桔梗装作不服的样子道:“今日是姑娘运气好,赶明儿我赢回来姑娘可别生气。”
碧水笑道:“你技不如人,还说是运气的缘故。”
柏璎笑道:“桔梗说得也不错,今日喜事盈门,自然运道好。”
柏越忙问道:“姐姐今日果然瞧着精神好多了,不知这喜……”
“你还不知道呢?父亲和二叔已经官复原职了,那檀木原是我三舅的朋友送给他的,我三舅也只以为是个稀罕东西,谁知道竟贵重至此,三舅悔不当初,好在上头查了下去,他那朋友也是旁人送的。上头查来查去说是当初贡品入了库房,谁知地方官换了好几遭,便一直未来得及上贡,结果叫那看库房的监守自盗,曾挪了些出来自己贱价卖,既然有的卖,买家见价贱,更不知是贡品那样金贵的东西,只当是好些的檀木,一来二去到了我三舅手上,三舅识货,知道是好东西,可也不知道是贡品,才赠送与我的。”
柏越闻言心下疑惑,这借口听着低劣,难道真就这么过去了?她也不知到底是为了遮掩盐道上的事情将江家摘了出去,还是这贡品当真与江家无关,只好陪笑道:“既如此,姐姐便放心了。”
柏璎兴致好,又拉着柏越陪她下了两局棋,柏越有意让着她,都叫她赢了,输了两个镯子给她,柏璎也不曾看出来,更加开心,只当否极泰来,还取了本诗词孤本送与柏越。
柏越拈了那孤本,慢悠悠走回青青园,进胡笳院院门的时候,见里头凉亭下藤椅上还放着杨枝那日说要晒的书,她心道曝晒三日即可,怎么晒了这么久,心中担忧那些书,过去仔细瞧了瞧,各样翻了翻,见有本书装帧与《寻风谈》一样,抽出来一瞧,上头写着三个字《寻风别集》,方知道《寻风谈》还有别集。柏越神色一畅,想着这般稀罕的书本,不知那蠹鱼是不是误放了进来,立刻打开翻了翻,见里面夹着一张叠了两叠的纸片,一看便不是蠹鱼的批注手稿,她不知是什么,便将那纸片展开,骤然一惊,那上头写着四个大字“纲监执照”,她读了读纸片中的小字,霎时明白——这原是一张钱塘的盐引,往后一看上头标注着的日期居然在十月底,十月底钱塘的盐引出现在京城,不必再去寻找盐道问题的证据,这张纸只要呈上去,已经够上头重查钱塘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得来全不费功夫。
柏越心下狂跳起来,连手都开始颤抖,她装作无意,左右前后瞧了瞧,只胡笳院几个小丫头在花荫底下做针线,也不曾在意她,她忙将盐引折好,赛在《寻风别集》里头,将书仔细揣在怀里,匆匆进了书房。坐在书桌前方想起这张盐引出现得如此蹊跷,她缺个证据,便有人送上了证据,那么《寻风别集》的出现到底是巧合还是那蠹鱼别有用心?他手中又为何会有盐引证据?桩桩件件如同迷雾一般笼罩在柏越心头。
柏越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她向来主意大,提前吩咐了不要来打扰,清溪清秋竹枝杨枝也只好随她去了。天微微明的时候,一点点光线透过窗棂间的纱偷进黑沉沉的房间里,渐渐看得见苍白的指尖摩挲在书页间,柏越起身到窗前,猛地开窗,秋日清晨新鲜的气息直戳戳扑了进来,带着外头竹林的露气,又清又凉,几息之间便消散了书房内的暖意。
她直接提剑去了渺渺坡,此时天色还未大盛,院子里姑娘们还未起床,也无人跟着,她便独自就着晨光熹微练了一套岳亭十二式,一时间竹叶森森,剑声飒飒,风起叶动,萧萧肃肃。背叛江家还是背叛本心?善自家之善和善百姓之善如果相悖,到底什么算善什么算恶?是看眼前的亲人哭,还是假装看不见远处的小民哭?身为这个世道中生来享福的世家小姐,肩膀上也能扛得起黎民之重吗?这万千钧的担子又轮得到她来抗吗……
待最后一式使毕,几片竹叶飘飘摇摇绕着剑身转了下来,柏越发丝也凌乱了许多,她长出一口气,心中已有了新的主意。
霁霞楼虽过了生意最火热的时候,却也从来不曾冷清过,门口官道上依然是来来往往的车马,旁边又有绸缎庄、香料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真真是日日热闹非凡。云平岳匆匆忙忙跑到霁霞楼后头,抬头看着花间居的牌匾心中五味杂陈,只暗道一声晦气,心想什么花间居,只怕是倒霉居,日后绝不再来。捶胸顿足一番,方磨磨蹭蹭上了二楼雅间,推开门,绕过屏风,见一高挑小姐正临窗而立赏着外头乐尘河的景致,身后站着两位俊秀的姑娘,便知来人正是柏家五姑娘柏越,忙作揖道:“云平岳见过越姑娘。”她心中忐忑不已,生怕柏瑶柏珊两位小姐嘴巴不牢,把她是个女儿身的事情透露出去,却又不敢直接相问,只得暗道一会子慢慢转圈儿试探。
柏越回身看她一眼,忙笑道:“云公子快请坐。”
云平岳哪里见过这个架势,叫她坐她反而不敢了,她被柏府的姑娘吓怕了,只把那柏越当成洪水猛兽,生恐她笑语盈盈间便要了她的命,愈发低头谦卑道:“越姑娘上座,我站着就是。”
柏越使个眼色,清溪清秋便直接过去围着云平岳,一个拉开圈椅,一个福身行礼,示意她坐下。柏越道:“云公子入座吧,我不是讲究那繁文缛节的人,有一桩事要与公子商议,我坐着你站着不大方便。”
云平岳听有一桩事愈发忐忑,心中暗骂柏府的姑娘多事,但又不敢甩脸色,见左右两侧清溪清秋已经摆好了请君入瓮的架势,只好讪笑着蹭坐在那椅子边上。
柏越见她入座,便请清溪清秋二人在外头候着。待二人出去,她看云平岳拘谨,只当她还顾及着男女之别,又怕是因前头的事情闹了不愉快,心中一想,遂笑道:“先前听说云公子要与我那三姐姐定亲,我还当日后能与云公子这般人物做成亲戚,不曾想我那大伯父下手晚了些,公子已经良木有枝了。”
云平岳心中一动,柏越提她的婚事,只怕是将她那番家中未婚妻的说辞信以为真了,看来那两位小姐还算信守承诺。于是拱手道:“承蒙柏公厚爱,只是不敢辜负未婚妻,未能从命。”
柏越笑道:“我看公子正如看我那松哥哥一般,云公子成婚之日,我也要奉上贺礼才是,不枉公子在我家读书一场。”
云平岳闻言更加放心,身体也放松下来笑道:“哪敢高攀姑娘,柏松公子常道自己的妹妹蕙心兰质,我若有妹妹,恐不及姑娘。”
柏越道:“云公子实在自谦,我见云公子不俗,大伯父常赞公子是天生的读书之材,日后要等着金榜题名的,我只道公子比我那哥哥强。”
云平岳听了柏越这番夸赞起了些疑惑,她与柏越不曾打过交道,反倒又害怕起来,思及她让两个丫头出去的事,心下思忖这柏越不会是看上了自己吧,倒变得惶恐起来,为这莫名其妙的婚事坎坎坷坷出了多少乱子!还不如叫她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呢!正胡思乱想间,听见柏越又道:“如今我有一桩事,因看着公子是个读书人,想必心中也自有一番抱负,故此来请公子与我共谋之。”
云平岳心中直呼果然倒霉,面上却不显,只赔笑问道:“不知越姑娘所为何事?”
柏越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展开往云平岳跟前一递,云平岳低头看去,面上乍然变色,伸手就要去拿,柏越轻轻一挽手,将那盐引原叠好收于袖中。云平岳忙整理了脸色,只装作不知,干笑道:“姑娘这是何意?”
柏越开门见山:“自然是为此事。公子不必担心是谁走漏了消息,全部是我自己猜出来、探出来的,我猜测公子怕是受过江南盐道的苦楚,旁的一概不知,若公子当真与江南盐道无关,此刻便去吧,我只当从未在此处见过公子,我也可签字画押,保证公子日后也与我所行之事无关。”
云平岳本又开始怀疑柏瑶柏珊二人,但因她二人早先答应的事不曾食言,且柏越并不知道她是女人,暂时定了定心,见柏越言谈不似有假,心中已将她相信了几分。不过云平岳心中仍有疑惑,她问道:“此事不与姑娘相干吧?”
“你若问我可受过盐道的苦,自然不曾,只是我也有心,我也有眼,看到旁人受苦受难,我也会心疼,我也会流泪。”
云平岳心中嗤笑一声,高门望族的富贵小姐大谈穷人苦难,在这个世道下听起来多么讽刺,她忽地想起江家与柏府的关系来,心中一哂,听闻那大家族中外头光鲜,内里吃人,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间为了争夺那点子好处,闹得各自不像话,只怕这冠冕堂皇的柏越姑娘想着对付自己的堂姐呢!柏家家风清正,怎么出了这么狠戾的小姐?云平岳这么想着,面上却按下不提,又飞快地盘算起来,柏越敢拿那张盐引给她看,可见所谓谋事不是空穴来风,此事若答应她,出了事柏越首当其冲,若不答应她,也不过一拍两散,她并不会受到损伤。遂笑一声:“姑娘既知我受过盐道的苦,也应当明白,我还能高高兴兴投在柏公门下,便是不念过往了。”
“你过去受苦,如今往上走,便从此不计较过去,不计较那些乡人,倒是能理解,只是这恐怕与你老师所传授的心志不合吧。”
云平岳哂笑一声:“姑娘到底是名门望族的富贵闲人,柏公心有坚志,我却不能,待我日后若能到柏公的位子,或许便也能说出一声此心不移志,此身为苍生。如今前路迷茫,家中贫寒,我实在谈不上心志二字。”
“原来在公子眼里,柏大老爷也是沽名钓誉之辈,可见他传道受业解惑之失败。古言‘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看来公子是不能认同了。”
“哼!柏公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桃李满天下,我天资愚钝,能拜在柏公门下已是上天垂怜,也多亏柏公点拨,才有今日之小就。姑娘直道柏公教得不好,怕是太过狭隘了。柏公待我如亲子,无论是柏家家训,还是柏公骨气,我自然全部认同,只是到底要先谋出一番事业,再谈那虚事。”
柏越微微一笑:“身为文人,立志入世,连修身都做不到,怎么能做得到后头的事?”
云平岳也微微一笑:“姑娘说得有理,只是我意已决,不止因为珍惜羽毛,更因为我在柏公师门,怎么能做背叛师娘的事情呢?姑娘既有大义灭亲之意,便另请高明吧。”
柏越讽刺云平岳没有文人风骨,云平岳便讽刺柏六亲不认。一个回合下来,两人都低头苦笑一声,柏越轻声道:“放任同族乡人深受其害,云公子也是铁石心肠之人啊。”
云平岳笑了笑:“与我何干?我们各有各的独木桥要走,自然各凭本事了。”
“若世间事能有各凭本事的公平便好了!江家那般豪奢,也多亏了江南那么多云公子这样的人托举,江家要感谢公子才是。”
云平岳沉默半晌,道:“此时我定然不会答应姑娘行此冒险之举,我走到今日并不容易,绝不会贸然行事。倘若等明年殿试结束,我或许能帮扶一二。”
柏越心下明白云平岳这条路走不通了,只好抿唇笑道:“既如此,那就多谢云公子的好意了,等公子明年殿试,不知江南又有多少不曾走出来的云平岳遭遇苦楚。我便另寻他人吧。”
云平岳不为所动,一言不发,良久方低声轻笑道:“凭姑娘怎么说,我自是不能答应姑娘。姑娘若当真心急至此,不如直接找了人,等这月中旬天子出城围猎时拦驾告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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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寻风有信人心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