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拂面，有朋至 第11章 父与子

太阳出来了，一道彩虹从西边陡然架起，像是早就完成的画作，只等着风和气清，趁着世人都在，忽的撩起，露出这七彩天桥，听得人间传来惊艳的赞叹。

“郁香快来看，出彩虹了！”这一声引来好几个小脑袋在窗口眺望。

“哇，好美丽啊！这是我进宫来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看的彩虹！”几个女孩子张着嘴，兴奋的抒发着感情，全然没顾屋里还坐着两个人。

“你不过去看看？”女子十指如葱，犹如蜻蜓点水，轻轻在棋盒中夹起一颗黑子，看她朱唇微启，脸色却静如湖水。

“斯人若彩虹，我还去看什么。”男子嘴角扯着一缕笑，手指挑起一颗白子，收起放在颌下，深思半刻，随即直插中腹。

女子的动作没有半点停顿，观棋、取子、落子，一套行云流水，潇洒自若，如剑客挥剑，快如疾风。

“你的眼光不错，嘴也伶俐，就是不知道为何棋下的如此一般。”女子已将局势了然心中，索性挑起柳眉看着男子。

“何苦讥笑我，”男子将手中握热的棋子扔到棋盒中，笑着道：“十四岁那年，棋圣的大弟子受邀进宫，你非得凑热闹和人家比一场，结果摆了三局，赢了三局，最后惹得那棋圣弟子连夜离开，从此再未出现在都城。”

“下棋不是一味的赢，输得起才能下的好，可惜能明白的人太少。”女子看着男子，轻动了下头，眼睛停在空杯上。

男子刚拎起茶壶，窗口跑来一个女子，忙接过茶壶轻声道：“是奴婢们疏忽了，怎能让您动手。”

“他每天去墙外的院子里送这送那，回到家就不能干了？”女子抿了口茶，假装生起气来。

几个姑娘带着笑意，在房间里打扫起来，这般情景她们几乎天天见，就和寻常家兄妹一样，屋内的氛围总是温暖融洽。

“阿茵要是瞧见了他们，也必定想天天往那儿跑。”

“哦？说来听听。”

“我这一众房客，都是少有的鲜亮人儿。”周衍一仰头，茶水倾泄入腹，落杯后两手顺势横放于膝，手肘外曲，颇有说书人的架势。

“郎艳独绝者，才气无双者，武艺卓绝者，术精岐黄者，但偏偏他们一个做了启蒙先生，一个酒楼卖艺，一个起火弄炊，一个算命卜卦。”

“倒是有趣，有机会还真想瞧瞧，不过，”文茵扯着手帕的一角在指尖轻轻缠绕，说道：“摒弃天分，为不能为之事，若不是有意隐瞒身份，便是大自在的境界了。”

文茵又打趣道：“你呢？当是个何人？”

周衍无奈的摇头笑道：“纨绔蛀虫者，田头做农。”

“蛀虫何解？”

“一无住所，过弱冠之年仍守父母住焉；二无田产，所耕皆为叔家土地；三无长物，宫外小院乃婶婶所赠。”周衍说完闭眼长叹一声，惹得文茵笑的停不下来。

“二殿下，皇上传召。”一个细尖的声音像一根绣花针，不经意刺穿了这轻快的氛围。

“刘公公来了。”文茵笑着说道。

刘公公恭敬地作了一揖，回道：“安澜郡主也在呢，皇上宣殿下到常明殿觐见。”

常明殿和周衍住的广平宫相近，但除了年终祭祀大典，二人已有数月未见。

忽被宣见，周衍不由得愣住了。

文茵起身，笑语盈盈地看向周衍，说道：“陛下召见，必有要事交代，快去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周衍会心的点点头。

下过雨的空气里包裹了万物的吐纳。周衍寻着气味边走边打量着，脚下石缝间钻出的小草，手边扬起脸庞的花朵，头顶散着湿气的树叶，好像都喝饱了水，水分浸泡的叶子和花瓣肥肥厚厚，此时正咕咕的吐着泡泡，在阳光的蒸腾下变成水汽，微风只需轻轻抖动，气味便无处不在了。

“二殿下里面请吧。”刘公公推开大门，示意周衍进去。

常明殿很大，初进时有一丝寒意钻入体内。四周的蜡烛又密又亮，火苗被不时侵入的风扰的忽明忽暗，腾起的黑烟也如飘荡的魂魄，形神不一。

整个屋子没有过多陈设，连人也不见，冷清如此，若是宫外人，谁能想到这是帝王寝殿？

若说还有丝人间奢靡处，就是脚下的花斑石了。整块花斑石在满屋的烛光下映衬的格外耀眼，星星点点，五色斑斓，似要透过屋顶直达天庭。

“父皇。”大殿传来沉闷的回音，周衍感觉自己像是在空旷的山野，四周遮蔽之物不过障眼而已。

幔帐被拂尘挑起，一双细长透亮的眼睛露了出来。那双眼睛在周衍脸上停留了一息，随即跟着放下的幔帐合起来了。

“吾儿上前来。”

周衍向前走了几步，在幔帐前近一尺的距离停住。他不喜欢太过浓郁的香味，尤其是?降真香，他从心里抵触，偏偏他的父皇十分喜爱。

“父皇最近可安好？”周衍微微撇过头，不使飘来的香气吸入鼻腔。

“四海安稳，政通民和，朕感之即为安好。”

“如今天下景象，乃父皇之功，儿臣虽愚，仍不敢忘父皇之教诲。”

“赵太傅可回来了？”

“并未。”赵太傅是否回来，父皇应该比他清楚，不知为何还要再问一遍。

“你自小跟随赵太傅读书，学问是不差的，更难得是你的青词也颇几分你师傅的韵味。”

周衍心里冷笑了一声，数月不闻不问，一朝唤来不过是为了写青词。

周衍头微低，脸上没有一点情绪，他能感知到那双闭合的眼睛在这会又睁开了，射出的光比烛火还明亮，比早春的风还要凌冽。

“儿臣拙笔，功力远不及老师，但眼下老师不在，儿臣愿一试以慰君心。”

“如此甚好。”

周衍几乎从不反驳皇帝的话，就连争辩都不曾有过。在皇帝眼中，这个儿子很听话，有孝道，很让人放心。

周衍退出宫殿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两只袖子。扬起的浮尘混着烟香，慢慢上升，周衍皱起了眉头。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目之所及除了一座座红的、黄的屋顶，就只剩下了天，和宫殿里一样的空旷，辽远，走不出去，望不到边。

周衍要出宫门时，迎面遇上了羽林卫，走在前面的是羽林卫统帅郭嘉，左侧是秦怀芝。

“二殿下。”

“郭统领。”

互为行礼后，郭嘉说道：“二殿下最近出宫频繁，虽说都城太平，但总归还得注意些。”说着转头看了眼秦怀芝。

秦怀芝忙的低下头，不敢言语。秦怀芝身为羽林卫，每日干了什么，哪里能逃过郭嘉的眼睛。周衍自小与秦怀芝一起长大，皇帝也就默许了秦怀芝为周衍近身侍卫的身份，除非羽林卫有紧急任务，否则跟着周衍才更像是正职。

周衍幼时顽皮，常带着秦怀芝一块闯祸，免不了被老师责罚，郭嘉也时常在场。不说秦怀芝怕他，周衍贵为皇子，看见郭嘉板着脸如石狮站在那儿，也有点发怵。

“郭统领说的极是。”周衍敷衍着，一边想赶紧离开。

郭嘉上前对周衍说道：“雨后路滑，我陪二殿下走一会儿吧。”

不由得周衍拒绝，两个人的脚步已经向广平宫的方向迈出。秦怀芝倒是跑得快，连个眼神都没给周衍留下。

“二殿下是近一月来，除了刘公公，唯一见到陛下的人。”郭嘉的声音很低，像一面大鼓，鼓棒猛击只发出咚咚咚的沉闷声。

“父皇国事繁忙，不甚奇怪。”

“国事繁忙？二殿下当真看到是陛下在忙于国事？”郭嘉放慢了脚步，撇过头盯着周衍问道。

周衍并未答话，看着地面，只挑干的地方走。

“二殿下没有劝劝陛下吗？常明殿里终日香烟缭绕，清冷如水，奏折送不进，大臣进不去，单靠内阁几个人，就能稳住朝政了吗？”

周衍停下，迎上郭嘉的目光，正声道：“郭统领请慎言。”

“这地干的差不多了，我还要回去写青词，就不需郭统领相送了。”

周衍刚要走，被郭嘉一只胳膊拦下，他能清楚听到从郭嘉胸膛里呼呼往外冒出的怒气，“殿下！”

周衍将手搭在那只如树根般的胳膊上，缓缓吐了一口气，说道：“劝了就会有用吗？”

“总比.....”

“总比不劝的好，对吧？”周衍用了点力，手指如藤蔓缠在郭嘉的胳膊上，抬头一字一字的说道：“听得见的人才能听见。”

周衍感觉那只胳膊软了下去，他也松开手，转身离开了。

郁香在宫墙边已等了一会儿，看到周衍过来，上前说道：“殿下，郡主有话要带给你。若是心情不错，可回广平宫。若心情不好，请出门向右。”

周衍本来心情有点糟，听到这话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