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茶楼。
店小二刚给大堂的客人添完茶水,一抬头,便望见一列车马正遥遥驶近,当即扬声吆喝道:“四海镖局的车马又回来了!”
旁桌一位客人也伸着脖子向外张望,眼中满是艳羡:“这一年进进出出的,不知赚了多少银子。”
“那也是人家应得的。您瞧前头那几个,哪个不是满身伤痕?”店小二一边应和,一边寻了张空桌,拎起茶壶倒了满满一碗茶水。
“领头那位姑娘是?”门口一位穿长衫的客人好奇问道。
“这您都不知道?四海镖局总镖头的千金,关音!厉害着呢!听说京城里没几人是她的对手!就是——”
“就是什么?”长衫客人追问。
“关姑娘天生不能说话,是个哑巴,怪可怜的,她娘又走得早,不过——”店小二话音一顿,目光追着渐行渐近的车马。最前头那匹枣红大马上,坐着一位红衣女子,长发高束,随马蹄轻摇,飒爽中透出几分娇俏。
“不过什么?你这人说话怎么说半句藏半句的?”长衫客人见店小二一脸痴相,忍不住笑着催促。
“嘿嘿,不过什么?您自个儿瞧嘛!关姑娘可是京城出名的美人!人美心善,武艺又高,大伙儿都叫她侠女嘞!”
长衫客人眯着眼睛,随着店小二的视线往外瞧去。只见那关音姑娘浅笑盈盈,一身红衣劲装衬得身姿挺拔。虽说护镖之人走南闯北,但她身上却没有半点风尘的粗粝,反而更添几分出尘风致,美得不似凡人。
他正看得出神,店小二已端着茶碗跑到门外,朝关音招呼:“关姑娘,来,喝碗茶歇歇!”
马上的女子勒住缰绳,转头望来,嫣然一笑,直笑得那小二腿脚发软。
她左手一转腰间长剑,轻巧挑起店小二手中的茶碗。手腕微翻,那茶碗便随着剑身做了个灵巧的攀升,被她另一只手稳稳接住。温热的茶水被她一饮而尽,再看向店小二时,碗中已滴茶不剩。
“关姑娘,还要吗?”
关音摇了摇头,从腰间的小包袱里摸出几枚铜钱,滴溜溜落入碗中,随即策马跟着车队往前去了。
那店小二望着关音远去的背影,痴痴笑着,直到大堂里又有客人叫茶,才回过神来。他悄悄将碗中一枚铜钱藏进怀里,转身忙活去了。
长衫客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待饮尽杯中茶,又将小二唤来。
“小二,添茶!”
“来咯!”
店小二倒完茶,转身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脚,眼看就要摔倒。长衫客人徐徐起身,一掌托住小二胸口,轻轻一推,便将他身形稳住,只是茶壶里的水洒了一地。
“客官,原来您会武功啊!”小二站稳后不惊反喜,满脸羡慕地问道。
“勉强傍身,不足道也。”
“会一点也很了不得啦!只可惜这是费钱的功夫,我没那个福气学。”
“我看你是个有福气的。”长衫客人含笑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留下几枚铜钱,扬长而去。
店小二收完钱,也跟盯关姑娘似的瞧了一会儿男人的背影,又回身干活去了。而远去的长衫男人,哼着南方的小曲儿,在人流中悠然穿行。指间一枚铜钱上下翻飞,在指缝间灵活转动,转了一会儿,又放到鼻尖嗅了嗅。
“男人味,女人味,还有一丝......妖精味?不知是那关姑娘用这铜板打砸了妖精沾上的?还是她自己身上的?”他低声自语,也学着那店小二将这枚铜钱塞进了怀里。
长衫男人在热闹的街市中信步前行,弯弯转转行至一处幽静的府邸门口。
黑砖木匾上,刻着“沈府”二字。大门紧紧闭着,他也懒得敲门,顺着围墙绕到僻静处,拎起长衫下摆,纵身一跃,落地无声,背着手便在府中自在行走。
男人似乎对这府内路径十分熟悉,尤其是那常客模样,往来丫鬟小厮没一个觉得有异,反而纷纷行礼,他只乐呵呵地摆摆手,如逛自家花园般走走停停。
一直到了听蝉院,离那院门口还差十几步,门口的护卫就将他远远拦下来了。
“你是何人?”
“我找你们家少爷。”
“少爷不见客已久,你是从哪来的?”
“自南方水乡而来,往你家少爷闺房中去。”
“好生无礼,我家少爷岂容你——”
话还未竟,一块竹板从天而降,准备无误地落到护卫挥起的手中。
“吵到你家少爷了吧,瞧,都丢板子砸你啰。”长衫男人笑吟吟地走近。护卫更加紧张,连忙去看竹板上的字,刚看清“请见”二字时,身边的男子早已经飘进屋了。
“我说,你这又瞎又哑的,还整天在这练什么字啊,为师可没教你这等无用功夫。”
长衫男人捏着鼻子,在满屋的墨气里踱步,将窗户一扇扇推开。春风拂入,他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坐到屋主面前,看那清俊的年轻人在竹板上写字。
师父来了,恕徒儿无法远迎。
“也不缺你来迎,就是这见师礼总得多给点吧。乖徒儿,你是不知道,为师从南到此,一路翻山越岭,辛苦至极。盘缠也不够用,真是委屈啊!你看,为师就只剩下一个铜板了!”说着,他将怀中铜钱抛向年轻人。
年轻人耳廓微动,似在捕捉铜钱破空之声,随即抬手一拈,便将铜钱稳稳夹在指间。右手抛左手,铜板在他鼻尖翻了个身,便又摸起案上墨笔,在竹板上写了几个字。
似妖非人。
“哎哟,不愧是为师的乖乖宝贝,鼻子比狗还要灵哟!”
师父莫要取笑。
“又跟为师装正经?当初是谁连去三晚烟花之地,最后被我在醉春楼逮个正着!”长衫男子绕着年轻人转圈,笑着戳他束得歪歪的头发。
我那是去查案!
“哟,对对对!查了三天案,倒叫秋月姑娘从此闭门谢客,独候月下公子喽!”
师父不准胡说!
“好好好,不说了,为师给你把把脉。”他笑着坐到年轻人身侧,执起其左手平放案上。刚一探脉,男人脸上的笑意骤然消散。
闭目细诊片刻,他默然起身,将方才推开的窗户一一合拢。再回到年轻人身旁,语气依然玩笑,却已无先前自然。
“闻野,你这脉象不对劲啊,内息如此躁动,莫非是急着想娶媳妇了?”
绝无此事。
“那就是偷偷与人动手了?”
不曾。
“这就奇了怪了。按理说这天狐内丹虽然霸道,但已经封了你两窍,不该如此......你功力虽仅得为师七成,也算够用。这么说来,闻野果然是想媳妇了!”
闻野不想。
“既不想媳妇,火气怎如此旺盛?看来为师一时半会儿是离不得京城了,不得不费点心思照顾你小子。”
多谢师父,闻野不敢忘恩。
“瞧你又来这套!为师图你报恩吗?”男人轻轻敲了敲徒弟的脑袋,又戳了戳他脸颊,“快把银子统统拿来孝敬!京城的烧鸡,为师可馋了好些日子了。”
钱在枕边。
“活像个小媳妇,钱袋还藏枕边?在家里还怕有人偷不成!”
男人步履轻快地转入内室,从枕下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掂了掂,嘴角忍不住上扬,乐呵呵地塞进怀里,又故作正经地回到年轻人身旁。
“乖徒儿孝心可嘉,为师甚慰。昨夜梦烧鸡,今朝得银钱。且去买两只,带回瞎子吃。”男人吟诗一首,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恰与慌慌张张跑进来的书童撞个满怀。
“哎哟,阿松啊!你能不能学学你家主人,稳重些?整天魂不守舍地跑来跑去干什么了。”
“董越大师父!您可要为我家少爷做主啊!”阿松一见来人,立刻抱住对方的腿哭诉。
“怎么了这是?何事烦恼啊?”
“夫人她要把少爷嫁出去!不是,要把新娘子娶进来!”
屋内的少爷身子一僵,笔墨在竹板上洇开一片。
董越却笑了,连忙伸手扶起阿松,“闻野何时定的亲?我这做师父的竟不知情。”
“不是定亲,是娶亲!先前夫人要给少爷相看,每日来的媒婆那真是要把门槛踩烂,可每回少爷都给拒了。少爷奇货可居,夫人自是不愁,就放着少爷任性不娶。可如今少爷病了,媒婆都不上门了。夫人起初还不急,觉得以咱们家的门第,就算低娶也不至于找不到人。可现在京城里流言......”
“流言什么?你怎么学了那店小二,说话只说一半嘞!”
“什么店小二?我是书童阿松!”
“哎哟!谁说你这个了,快说流言如何?”
“外头传言,少爷是在江南醉春楼夜夜笙歌,染了不干净的病,才变成这样。京城的姑娘们一听,就再没人肯跟咱们家结亲了。”
“胡说八道!我徒儿那是去查案捉妖!”董越气得跺脚,摸了摸怀里的银子才平复下来,“这些人有眼无珠!”
“可外头都说,没听说过捉妖把自己捉成哑巴瞎子的。”阿松委屈地补充。
“阿松,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董越戳了戳阿松的腰眼。阿松一边躲闪一边嚷道:“我没有!董师父,我是学外人说话呢!我当然知道少爷还是童男子!”
董越笑着按住阿松的肩膀:“哦?这你都知道?”
“这我还不知道吗?董师父,我可是跟少爷一块长大的,他身上有几根毛我都知道!”阿松得意洋洋,没发现他口中的少爷脸色已经黑了一片。
“哦?你说几根?”
“哎呀,董师父,我这叫夸张,话本子里都这么写的,说——”阿松正说得起劲,忽觉脑前生风,一块竹板从屋内抛来,不偏不倚砸在阿松头上。他吃痛住嘴,捡起竹板一瞧,上面墨迹淋漓地写着:
哪家女子?
阿松扬起竹板给董越看,朝着屋内大声回道:
“四海镖局,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