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轻漾 第8章 第 8 章

云锦意听闻，有古人身轻可做掌上舞。

她一直以为这是一种夸张的描写手法。

没想到，直到今日，她才发现，身轻不轻，根本不取决于舞者，而取决于出“掌”之人。

——贺苍看着瘦削挺拔，还带着少年的青涩感，实则力大无穷。

即便单手抱着她，穿行于狭小潮湿的密道之中，依旧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云锦意还没回过神来，前方就出现了一束日光。

这是他们刚才下来的洞口。

贺苍放缓了脚步，将云锦意稳稳放下，低声道：“方才事急从权，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云锦意深吸了一口气：“无……无妨。”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正如贺苍所言，刚才情况紧急，要她自己跑完这段路，也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

说起来，她还要感谢他才对。

蓝修齐也自后方鬼哭狼嚎地冲上来，扶着膝盖，喘着粗气道：

“总算到了，快快……快上去！云小三，我扶你！”

他说着，便伸出手来。

可贺苍动作更快，扶着云锦意的胳膊，就护着她爬上了梯子。

上头的人觉察到地底下的动静，赶紧伸出手来搀扶。

云锦意定睛一看，原来是宝月与青鸾。

“……是姑娘！姑娘可算是回来了！快上来啊！”

在宝月与青鸾一左一右的搀扶之下，云锦意顺利爬出地道，回到了原先的房间里。

“姑娘，你没事吧？”她们围绕在云锦意的身边，关切地问道。

忽而，青鸾鼻翼微动，脸色大变：“姑娘，你你你……怎么……？”

宝月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

云锦意不明就里，低头看了看自己。

这一路，贺苍将她护得极好，衣衫、鞋袜俱都干净整洁，连半点污水都没有沾到。

明明她都好好的，他们俩的神色怎么那么古怪呢？

这时，窗外传来了狂风暴雨之声，吸引了云锦意的注意力。

俗话说，六月天，孩儿脸。

早上还晴空万里，如今倒是下起了瓢泼大雨来。

这也是地下暗渠突然污水暴涨的原因。

云锦意见状，心中越发着急，这场大雨一下，只怕很多线索要被大雨冲刷掉了。

她要赶快找到傅姐姐的行踪才行。

贺苍也从地道中跳了上来。

在他后面，蓝修齐与鹅兄你追我赶，互不相让。

一阵鸡飞狗跳后，鹅兄率先扑棱着大翅膀，从地道中优雅地飞了出来。

最后才是蓝修齐顶着一头白鹅毛，蔫头耷脑地钻了出来。

他的发髻散乱，官袍的下摆湿漉漉，靴子还不停地往下滴着水，看起来狼狈至极。

“……什么味儿？！”

突然，在场的县衙官差都捂住了鼻子，小声道：

“好臭啊！”

云锦意脸色一僵，她也感觉一股子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显然就是暗渠臭水沟的味道！

他们刚才在下边，已经被腌入味了！

“天哪！”

蓝修齐拽起衣领，往里嗅了嗅，瞬间被熏得白眼直翻，骂骂咧咧：

“小爷我脏了！呕！——”

所幸，将军夫人已经派人收拾了浴室，供贺苍与蓝修齐进行简单的梳洗。

***

浴室之中，白雾袅袅。

蓝修齐一边往身上不停地泼水，一边絮絮叨叨：

“都怪我家老爷子，一定要让我来当差。依我看，尚书府有我大哥、二哥、三哥……他们几个英才就足够了，我啊，只要安安心心地做好我的纨绔子弟就行。”

“老爷子偏不听，这下好了，搞得我现在臭不可闻，洗都洗不干净……”

隔着一扇屏风，另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

是贺苍在洗漱。

一如既往，贺苍没有搭理他。

少年修长精瘦，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清水荡涤，晶莹的水珠从他深陷的锁骨滑落，直流过线条好看的胸肌、人鱼线，隐没在八块腹肌之下……

蓝修齐也不恼，自顾自地说起，其实，在这几年里，天都城陆陆续续有不少少女失踪。

特别是最近这一段日子，又有七、八名少女离奇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见匪徒勒索钱财，全都成为了疑案。

蓝修齐原本并没有将傅红缨的失踪，与少女失踪案联系在一起。如今想来，倒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神武大将军府至今也没有收到任何一封勒索信。

“哎……”

蓝修齐长叹了一声：

“天都城地下暗渠纵横交错，如今还水位暴涨，给我们的查找更添困难啊！我只能等雨停了，污水褪去，再和弟兄们下去一趟了。”

“可是，下面的通道那么多，这无疑于大海捞针啊……”

隔壁的水声渐歇，贺苍的声音缓缓传来：

“你继续盘问将军府中之人，特别是新买来的那几个丫鬟与奴仆，我先出去一下。”

“诶，你要去哪里？”

蓝修齐撑开双臂，趴在木桶边上，嬉皮笑脸道：

“贺三月，你不管云小三啦？小心她哭唧唧哦。”

“管好你自己。”

贺苍连个眼风都没给他，自顾自整理好了绛红色的官服，扬长而去。

蓝修齐一笑而过，舒舒服服地躺进热水之中，摇头晃脑：

“那就不劳贺大人您费心了，你做你的神探，我做我的纨绔，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

出了神武大将军府，贺苍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缰绳，飞身上马。刚要驱马前行，前方倏然出现了一道娇小纤瘦的人影。

此时，暴雨渐歇，还有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贺苍只见一窈窕纤瘦的少女，素衣雪肤，杏眼明亮，如瀑的乌发之中，只插着一支浑圆的白色南珠发簪。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安静地站在茫茫雨雾之中，身姿缥缈，仿若随时会羽化登仙的神妃仙子。

这不是天宁府的云三姑娘，又是何人？

贺苍拉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向云锦意。

云锦意缓缓地仰起头来。

濛濛细雨之中，少女的肌肤白玉无瑕，似乎还带着沐浴后的清香与水汽，显得越发晶莹剔透。

她轻启朱唇，柔声细语：

“今日天降暴雨，暗渠之中的污水暴涨，使得我们无法再一探究竟。”

“我知道，贺大人如今就要前往工部，查看天都地下排水系统分布图，查明这地下暗渠究竟通到何处，由此反推，来寻找傅姐姐。”

“贺大人，能否带我一同前去？我也想参与此案件的调查。”

贺苍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俊眉微挑。其座下骏马，鼻翼扩张，不耐烦地来回踱步。

云锦意眨了眨水润漂亮的大眼睛，接着道：

“于情，傅姐姐与我大哥哥尚有婚约，便是我未来的嫂子，她的行踪安危我自然要关心。”

“而所谓的夜叉娶亲，故意指向的就是我的大哥哥，也就是我整个天宁府。大哥哥如今生死未知，我作为妹妹，如何可以置之不理，任由歹人败坏他与天宁府的名声？”

“于理，为官府提供线索，乃是天都子民应尽的义务。在傅姐姐的闺房之下，出现了如此精密的机关，碰巧我精通机关之术，定能帮上贺大人分毫。”

“贺大人，您觉得怎么样？”

贺大人默不作声。

阴雨之下，更显其眼眉深邃，轮廓分明，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情绪。

就当云锦意以为贺苍要拒绝她时，贺苍收回视线，淡淡道：

“你要跟得上，那就跟着。”

言毕，他一夹马腹，催动骏马扬长而去。

见到如此情景，宝月与青鸾满脸担忧：“姑娘，这……”

云锦意却一点也不慌，秀气的峨眉微挑，少女勾唇一笑，仿若心有成竹的小狐狸：

“走！去工部！”

去工部，她熟。

***

贺苍一路快马加鞭。待他匆匆赶到工部时，却惊讶地发现，云锦意居然早就坐在花厅里喝茶了。

替她泡茶的，还是工部员外郎——裴锦之。

裴锦之，精通机关术，且眼高于顶，连工部尚书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却没想到，他在云锦意面前语气温柔，伏低做小，甚至连其珍藏的千年野生紫鹃古树茶，都舍得拿出来泡给云锦意喝。

茶香四溢，烟气袅袅，二人隔着一张茶桌而坐。

女子温柔绝美，缥缈如仙；男子俊秀儒雅，温润如玉，仿若一对璧人。

贺苍俊眉微蹙，大踏步便来到了二人的跟前。一双蓝灰色的狼眸，不露声色地在云锦意的身上逡巡。

放眼整个天都，谁人不知，云三姑娘身体孱弱，经不得颠簸。即使她坐着马车一路赶来，也绝不可能赶到他的前头的。

可现在，云锦意好整以暇地抬头，还弯着眼眸请他喝茶。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贺苍心中好奇万分，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他直接取出大理寺令牌，公事公办地要求调取天都地下排水分布图查看。

正在泡茶的裴锦之动作一滞，下意识看向了云锦意。

云锦意放下茶盏，点头示意。

裴锦之见状，这才抬起了手来。

“啪啪啪！”

随着他三声拍掌，一只傀儡小人推着一小车的卷轴过来了。

“天都城在前朝时便已是都城，其地下排水排污系统已有数百年之久。下方暗渠纵横交错，极为复杂。资料也因此版本众多，浩茫如海。”

裴锦之指着最上面的那一堆，介绍道：

“所有的资料都在此处，鄙人已经按照日期，由近及远排列。贺大人，尽情查阅。”

贺苍抱拳：“多谢裴大人。”

“不客气。”

裴锦之低头，又给云锦意斟上了茶，贺苍的面前却始终空空如也。

贺苍并不在意，抄起一个卷轴便看了起来。

果然如裴锦之所言，光看当朝的资料，贺苍并没有看出多少端倪来。眸光微微闪动，他就看云锦意也在看一份资料，却不是分布图。

……是什么？

贺苍不动声色地举着卷轴，用眼角余光继续偷看。

可谁知，云锦意似是觉察到了他的意图，故意侧了侧身子，彻底遮挡住了手中的资料。

贺苍见状，索性放下了卷轴，大大方方地往云锦意的手中看去。

少年肩宽腰细，稍一靠近，便似大片阴影将人整个儿完全笼罩，并有一股子清浅好闻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云锦意却收起手中的卷轴，晃了晃：“贺大人，想看吗？”

贺大人想看，但他不说。

云锦意遂道：“贺大人，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贺苍挑眉：“交易？”

“对。”

云锦意盯着贺苍的眼睛，认真道：

“只要贺大人容我参与此次案件的调查，并举荐我成为大理寺官差，我便对贺大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苍轻哼了一声，双手抱臂：

“我倒是记得，在半刻钟前，云三姑娘提出的条件只有一个。如今，倒是又开出了第二个条件来了，这未免也太得寸进尺了。”

云锦意莞尔一笑，不紧不慢道：

“如贺大人所见，条件一我已办到，相信贺大人英雄豪杰，自然言出有信，允我一同调查此案。”

“至于条件二嘛，如果我能够协助贺大人破获此案，由此来证明我的价值，贺大人能否为我举荐呢？”

贺苍不答反问：“云三姑娘放着好好的清净日子不过，为何要刀口舔血、自寻烦恼？要知道，大理寺办案，随时都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云三姑娘，不怕死吗？”

“蝼蚁尚且贪生，我自然怕死，但我要加入大理寺，自有我的道理。贺大人，只要您应允了我，我定不会让您亏了这买卖。”

许是云锦意的眼神太过清澈明亮，贺苍的心尖像是被弦拨弄了一下。

他缓缓地垂下长睫，低声道：“那贺某便拭目以待。”

“多谢贺大人！”

云锦意见贺苍同意了，赶紧将手中的资料，放在了他的面前，还亲手为他斟了好茶。

那态度足可以说是殷勤。

“贺大人，请看，这是工部收集的《偃师录》，专门用于记载江湖上有名的机关术士。”

鼻息间萦绕的是，从少女身上传来的，清浅好闻的冰雪气息，贺苍不动声色地就着云锦意的手，垂眸看去。

《堰师录》上字迹满满，上头的记录时长，并不比他先前所看的卷轴短。

云锦意轻柔好听的声音，还在他的耳畔缓缓传来：

“试问，谁能在短短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傅姐姐的闺房下，挖出那么长一个通道？”

“那必是出自机关术士的手笔。通过我们刚才的地道调查，便可以认证此推测。”

“据我所知，那副天衍天机阵，便是出自点墨山庄的手笔。”

云锦意说着，点着《偃师录》中所写的“点墨山庄”，解释道：

“当年，点墨山庄在鼎盛时期，排名第二，风光一时无两。只是，三十年前，偌大的点墨山庄突然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连一百八十多个人口也全部失踪，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如今，天衍天机阵再现神武大将军府，也不知是否有传人幸存于世？由此可见，除了查看天都地下排水系统外，寻找点墨山庄的传人，亦是一条线索。”

“贺大人，您觉得如何？”

贺苍的视线从云锦意白皙的脸颊旁收回，望向她手中的卷宗，口中虽然不语，心中对她的好奇又增了几分。

云锦意一个闺阁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知晓这么多的江湖轶事？

这时，裴锦之又端来了一盘制作精美的糕点，俯下身，笑着问云锦意道：

“小师叔，您需不需要再多用些糕点？”

……小师叔？

贺苍心念一动，倏然想起，方才那个卷轴之上所书：江湖第一机关大师，乃是天机阁阁主——樊非凡。

如果他没有记错，樊非凡是云帅的岳丈，也就是云锦意的外祖父。

这也难怪了。

贺苍早就听闻，裴锦之在未进工部之前，则是天机阁的末代小弟子。

机关之术，天赋极为重要。

只怕这云三姑娘小小年纪，就已经继承了其外祖父的衣钵。如此，她才能在通道中，这般轻易地识破那些机关。

而裴锦之喊云锦意为“小师叔”，也是理所当然。

如此一想，贺苍豁然开朗。

“不用啦。”

那厢，云锦意摆手婉拒了裴锦之的好意。

如今天色将晚，她怕自己吃多了糕点，晚上存着难受。

裴锦之却出人意料的热情，一见云锦意在看点墨山庄，便滔滔不绝：

“当年点墨山庄名震江湖，除了富可敌国的铌铁矿外，还有一柄天下无敌的风神弓。”

“要知道，那弓弩本是江湖兵器排名榜榜首，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拿到风神弓亦可上阵杀敌，所向披靡。”

他还说，就连当今皇帝陛下对风神弓也十分感兴趣，甚至想复刻出来供军队使用。

但此乃点墨山庄至宝，可能早已随着山庄的覆灭，与价值连城的铌铁矿一同毁于一旦了。

听到这话，云锦意也不禁唏嘘。

当年的点墨山庄，几乎可以用天机阁齐名，她也想见识一下点墨山庄的风采。

只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

云锦意轻叹了一声，想了想，又与裴锦之简单说了，傅红缨闺房下地道的情况。

“锦之，以你所见，傅姐姐会被绑到哪里去呢？”

裴锦之闻言，略一沉吟，便从满满一车的卷宗之中，找出了一张百年前的分布图。

“小师叔，请看这里。”

云锦意与贺苍循着他的手指，赫然见到在那错综复杂的暗渠通道后还有一个分支。

直通城外的，分明是几处并不起眼的小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