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这种时候有实力不计成本鼎力相助,除了血脉相连的那位还会有谁?坐在临窗的餐桌边,季洲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刚才视脸面为粪土,此刻却突然看重起来,放不下身段、落不下面子去道一声谢。孙女士有难时,他能毫不犹豫地打去电话问候。轮到他自己,却是想伸出却又犹豫收回的手。
当初雄纠纠气昂昂的,大言不惭两笔一挥签下了那份合同,如今创业未半,还要靠孙女士雪中送炭渡过难关。季洲只觉得心中酸涩,面皮**辣的仿佛有火在烧,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去承接住这一份情。
他甚至都能想象到孙女士得知这一消息时,在瞭望塔内愤怒地拍下办公桌,说出那句经典名言:“敢欺负我儿子,也不打听打听我孙蕙兰以前是干什么的,猎豹不发威当我是猫咪吗!”
像他还是一只小雪豹时那样。
小时候的他会热情地吊住父母的脖子,用亲昵的蹭蹭来表达自己的满怀欣喜。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小世界,与父母之间逐渐产生隔阂,更多的是互不认同与争执。
坚强的后盾变为了成长前路上顽固不化的大山,年岁渐长,难以说出口的爱也慢慢湮没在了时光里。
“在担心什么?”
一只银色的叉子在季洲面前晃了晃,江汀白优雅地切下一块鱼排,递到季洲嘴边,面露担忧。
“没什么。”季洲嘴比脑子快。
江汀白的关切将季洲从遥远的过去拉回现在。沿街的餐厅外正午太阳正盛,煎得来往行人步履匆匆,难说是躲太阳还是为了生活疲于奔命。
餐厅的外窗大半被茂盛的藤蔓包裹着,远远看去成了一堵绿色的墙,屋内几个角亮着柔和的冷光,冷气像不要钱似地呼呼输送着。无论是适宜的温度、恰当的亮度,还是舒缓的钢琴曲,都为了坐着的人能够惬意品尝美食,尽情透过藤蔓的缝隙欣赏窗外美景。
“公司危机解除了应该是件开心的事。”聪慧如江汀白,在知晓对接的那家公司是谁时,他就知道变扭的母子俩早晚都要直面问题。
“我……”季洲垂下眼,对着盘内的三分熟牛排继续进行重复的切割作业,他难以启齿最后却又把心一横对江汀白敞开心扉:“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我妈。”
江汀白闻言并未如季洲所想那般因为他的不成熟笑出来,反而伸手按住他的机械运动,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其实,只要回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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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洲坐在前往禄湖的公共飞行器上时,从未感觉时间过得如此快过。
他近乡情怯,没心情去看舷窗外变幻莫测的星河,只人高马大地倚在江汀白肩上,一副小媳妇回娘家情态,同一班飞行器上的旅客过路都忍不住要多送这对夫夫一个又长见识了的眼神。
季洲把玩着江汀白的手指,在他蜷起后又从掌根一根一根揉到指尖,替他捋直,他侧头凝望江汀白:“先陪你去看妈吧。”
“我没意见。”江汀白抽出那只被反复松懈的手,给他换了一只继续捏。
发帖人的坏腿经过几天的治疗竟隐隐有了枯木逢春之相,江汀白等不及发帖人痊愈,便想将神经治疗术用在他母亲身上,毕竟迟一天神经就坏死得更彻底一天,恢复的希望就更渺茫一点。
治疗机器昨天已经先他们一步运往了禄湖,为确保万无一失,江汀白还特意请了卫川前来禄湖一起进行治疗,算着应该和他们差不多时间到。
季洲乖乖接过江汀白的手,顺势抬起他的胳膊从脑袋上绕过去搭到自己肩膀上,成功将自己挤进了江医生的怀里。
季洲对医学领域可谓是一窍不通,他尽了自己最大能力安排了所有的医疗资源倾注到江汀白母亲身上,剩下他能做的只有陪着江汀白,做他疲惫时可以随时转身休憩的家。
他们赶了最早的一班飞行器,到达禄湖的时候太阳刚巧挂到头顶。
季洲先前每次来这里都跟进了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如今“衣锦还乡”,却跟去别人家里做贼一般鬼鬼祟祟,恨不得将自己团成一坨缩进江汀白的影子里。
多希望这座医院没人能认得识他!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季洲一抬眼就看一位立着两根短粗天线的侏儒兔半兽人医生向这里靠近。
江汀白专注于和卫川讨论病情,边说边向特需病房走,压根儿没注意到紧贴着他步伐移动的雪豹兽人。
“季洲,”卫川啧他,嫌弃道:“你能不能正常点?你老婆在这里又跑不了。”
江汀白听到卫川的话,这才发现他的丈夫几乎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融为一体了。
他俩啥时候多了这个爱好了?小兔子医生疑惑。
尽管如此,他还是颇有耐心地询问道:“怎么了?阿洲。”
“喜欢你。”季洲拉住江汀白的手,挤到他身边,随后悄悄对卫川翻了个白眼,“管真宽啊你。”
管天管地管人家已婚人士贴贴亲密。
不过老婆和丈母娘都在人家手上抓住,季洲被捏了七寸,只敢背后小声吐槽。
“小季总!”
那竖起的天线雷达定位精准,哪怕季洲已经架起两块挡板,她还是经过层层人群轻易穿透到了季洲。
“陈主任!”
季洲讪笑,他抬起手,因为心虚而显得格外热情。
江汀白见状,和陈主任远远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卫川翩然而去,给季洲留下了充足的交谈空间。
陈主任连忙跑来,惊奇道:“您过来了,小季总,我还以为眼花看错了呢。”
季洲欲哭无泪,要不您还是看错了吧。
不等季洲回应,陈主任立马哪壶不开提哪壶:“上次和孙总出差,她说和您已经了断绝母子关系,严肃得像是认真的一样,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您。”她双眼发亮,宛如发现了领导什么不为人知的大秘密,“果然孙总说的只是一时气话。”
陈主任内心纠结了好一会儿要不要插手别人的家事,最终为了孙女士这个好领导鞠躬尽瘁,还是憋不住多嘴了几句:“我也是奇怪呢,平时孙总提到您都可骄傲了,怎么会突然要跟您断绝母子关系了。”
“她说您很有自己的主见想法,从小到大都很优秀,从来没依靠过家里……就连远征舰那么严苛的文化、体质、技术筛选条件,您都是凭自己能力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连她当初找关系要给你刷下来都被婉拒了,说人家硬是不肯错过您这样的人才……”
陈主任一通天花乱坠夸得季洲有些飘飘然,以前孙女士提到他就只有“逆子”两个字,现在他简直怀疑陈主任是不是收他妈钱了特意来做的说客。
他谦虚,赶紧推脱说哪有说的那么好。
陈主任图穷匕见,小心翼翼劝道:“一时气话怎么能当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小季总您有空要不多去看看孙总吧,我发现她最近眼角都长皱纹了。”
孙女士一向注重保养,尽管天生丽质,但每年在脸蛋和身材上花的钱仍是不计其数,还常说这是她哪天想踹了季洲爸重找小鲜肉的资本。为此,彼时年幼的季洲还常常会陷入父母要离婚、家庭即将破裂的恐惧中,这夫妻俩哭笑不得地哄了一星期才给哄好。
“我会的。”季洲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的确放不下孙蕙兰女士,不过母子关系的修复绝对不会以牺牲他和江汀白之间的感情为代价。
江汀白和他的父母,他两手都要抓。
他偏要圆满。
告别了陈主任,季洲匆忙往加护病房赶去,赶到时江汀白和卫川已经换好了无菌衣正在进行检查,季洲被玻璃隔离在外,只得呆在观察室里现场观看这段能够被用作教学录像的操作过程。
江汀白的母亲双眼紧闭躺在病床上,长期的缺乏活动并没有让她苍白无力、肌肉萎缩,她像只是睡了普通的一觉,此刻面色红润,依旧在深眠。
她在这里被精心看护得极好。
季洲仔细端详江汀白母亲的神态,发现江汀白的嘴巴是长得最像妈妈的,至于剩下的部分……
“你是?”
“小洲吧?”
来人手上端着调制的营养糊,伸着脖子,语气有些不确定。
季洲闻声看去,为江汀白剩下的部分找到了来处。
这是季洲第一次见到他的岳父,半兽人眉头紧锁、满面愁容,几乎要比他父母老了一辈,却还是尽力对他展出笑容。
“是我,爸。”
季洲从半兽人手上拿过营养糊,接替搅拌起来:“给我吧,爸。”
他一口一个爸地叫着,对自己亲爹也没见这么热情。
季洲突然想到他的亲人朋友几乎都带江汀白见了个遍,而江汀白的亲友他也就只认识个卫川,还整天损他嘴贱得要命。
他这岳母是自己巴巴去关心的,这岳父也是自己转头偶遇上的,那他们这亲密的婚姻关系岂不是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自己在江家的位置岂不是岌岌可危?
“他们刚进去,估计要等上一会儿了。”江汀白的父亲将他带到休息室坐下,给季洲倒了杯水,看架势像是要促膝长谈。
季洲一副小学生模样乖乖坐着,生怕岳父对哪里不满意后悔把儿子给他。
“兔兔经常跟我们提起你,他说和你结婚是他自己主动选择的,他很幸福。”江汀白的父亲缓缓开口,他了解儿婿的背景。
一个善良、年轻、多金、情感经历单纯还对儿子忠贞不渝的钻石王老五,亲家母还愿意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为自己的妻子治疗,不断花钱去填无底洞。这样的对象,在相亲市场上打着灯笼都绝对找不到一个。
更何况自己儿子喜欢的不得了,光是这一条,就足以秒杀所有的前置条件。
他们江家对这桩天上掉馅饼的婚姻本应该是无可指摘的。
“兔兔?”
季洲的关注点明显偏到外太空了,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称呼好奇不已,根本没太关注岳父后面说了啥。
“哦,”江父解答他的疑问:“我和他妈妈都叫汀白兔兔,因为他小时候特别可爱,我跟他妈妈一喊兔兔两个字他就会在屋子里来回蹦,发人来疯。现在长大了倒是和小时候大不相同,变稳重了。”
季洲向往,一家子都是兔兔还觉得兔兔可爱,那江汀白小时候得可爱成啥样?不知道他和江汀白如果能生个小兔兔能不能赶上江汀白小时候十分之一可爱。
他有些羡慕江汀白的父亲,能拥有那么一只可爱的兔兔做儿子。
江父追忆往昔,面上不自觉流露出了怀念,他继续道:“虽然兔兔因为一些原因不被族里看重,但他永远是我和他妈妈最珍贵的宝贝。”
他恳请季洲:“如果哪天,兔兔做了错事,麻烦你多担待。如果实在无法原谅,请把兔兔原模原样的还给我们,欠的债我们会替他还清。”
“别让他伤心好吗?答应叔叔。”
他目光真挚,紧盯住了季洲的眼睛,似乎要透过双眼看清他的灵魂。
在季洲的父母三番五次拒绝见面后,哪怕江父再迟钝也感到了不对劲,他不敢去问本就琐事缠身的儿子,也没有季洲的联系方式。上次季洲来看江汀的母亲他刚好外出采买错过,便想着等下次来一定要抓住他说个明白。
季洲这次认真听了,一下子就清楚了江汀白父亲的担忧。
愿意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缓冲恐怕是孙女士因为母爱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让她再去经营这段亲家关系恐怕是天方夜谭,孙女士应该是巴不得他跟江汀白早日离婚,估计是暗示了江汀白的父母什么。
季洲要了人家儿子,从始至终都没想过放手,要是让江汀白知道他的父亲日夜为此担心,肯定是要难过的。
“我会用我的全部去爱他。”
他不卑不亢迎上江汀白父亲的目光,许下了郑重的承诺。
那是他即将携手一生的爱人,他怎么会不爱他呢?
季洲宽慰了江汀白的父亲许久,替自己公务繁忙的父母诚挚道了歉,出了休息室发现江汀白他们还在治疗中,便准备去找自己断亲已久的母亲好好沟通沟通感情。
从医院到庄园的路季洲不知道走了多少回,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
这段路,他不懂事的时候被父母牵着走过,少年时和好友并肩走过,后来和爱人执手走过……以后,说不定还会背着他的孩子,一家人一起再次重温。
当下,他却在家门口绕了八圈都没去按响庄园的大门。
就在他转身打算去进行第九圈时,庄园的侧门悄悄打开,里面缓缓驶出一辆平平无奇的代步车。
孙女士架着黑超,一脸高傲地坐在后排,不可一世。
代步车正以龟速慢悠悠地从季洲身边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