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星的夜晚有些凉,也静得出奇。
在说完那句话后,一人一兔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不再出声,并肩站在溪边吹了很久很久的冷风。
“回吧。”
季洲眯了眯被风吹的有些干涩的眼,拍了拍垂耳兔的脑壳便双手缚后独自向驾驶舱残骸处走去。
他并没有解开拴在垂耳兔后腿上的尼龙绳,因为他还要靠它找到可持续发展的兔子群。
红色的尼龙绳线自季洲身后垂下,消失在茂密的草地里。
江汀白低下头,雪白的绒毛上横亘着的红线醒目刺眼,绳子的另一端却不知在何方。
他突然怅然又迷惘。
红线被拉到了最长,手腕处传来的勒感提醒了季洲他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在河边。
季洲拽了拽红绳,示意身后的小兔子跟上。
江汀白被他拽了个踉跄,神魂归位,被迫跟着季洲机械地往回走,白色身影掩在草间一蹦一蹦的,小兔子却觉得心口无比堵得慌。
当初他送给季洲一句违心的“不喜欢”,时隔多天,如今季洲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原来从喜欢的人嘴里听到这句话心里竟然会这么难受。
胸腔像破开了一个大洞,晚风化作利刃,呼呼向洞内灌去,刀刀凌迟真心。
至少在今天季洲明确说出不喜欢他之前,他还以为季洲仍对他抱有一丝丝的爱恋。
这分明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为什么他还是觉得很难受?
季洲不喜欢他,季洲渐渐远离他,他也会逐渐放下对季洲的幻想,退婚后再重新物色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忘掉季洲,开始新的生活。
没有喜欢,没有嫉妒……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会保持冷静、保持理智,有目的地借助和他结合的兽人家族的力量,治好他母亲的病,夺回他们垂耳兔族在整个兔族中失去的一切……
期间他的丈夫如果出轨,在外包养情人,有私生子……赌博、□□、吸毒什么的,他也不会在意,因为他心中清楚这是一场不带任何感情的、明明白白的交易。
他付出自己的婚姻和手里的势力,以换取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钱财。
此前和谁结合他都不太有所谓,而现在,这个结婚对象可以是任何人,独独不能再是季洲。
他和季洲的婚约,其实也不是偶然,而是在他精心策划安排下的顺水推舟、算计了雪豹族族长一家的心理后的必然结果。
兔族是兽人星球几大家族中人数占比最多的家族,其上设兔族族长,总管兔族。其下每个种类分支都会再设有次一级族长,管理对应的种族。
江汀白的母亲就是垂耳兔族的族长,而江汀白作为垂耳兔族族长的独生子,本应该是垂耳兔族的下一任族长,却因为有关毛色的特殊的病,被兔族族长严令不允许其接管垂耳兔族,说他会影响垂耳兔族整个种族的纯洁性。
巧合的是,不久之前整个兔族因为生意亏损、金钱无法周转,都陷入债务危机。
而他的母亲,一个平日里身体无比健康的垂耳兔兽人,却在一场外出回来之后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命不久矣。江汀白用尽了自己所能够找到的资源,寻遍名医,最终也只得到了个暂且先用机器维持生命的治疗方案。
这台维持生命的机器,运转一天便是江汀白做军医一年的工资。好在他们家族以往还存了点儿积蓄,足够维持母亲一段时间的生命。
妻子生命垂危,儿子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查不出原由。族中的存款一天天见底,走投无路的江父无奈只得回兔族请求兔族族长提供帮助。
兔族族长答应了男人,前提是他的儿子江汀白要去和熊族刚死了老婆的、五毒俱全的老族长联姻,熊族答应会在对方生下正统继承人之后帮助兔族填补空缺。
熊族族长在几大家族中风评极差,除了被他屡次出轨气死的老婆之外,身边还养着无数的情人和私生子。并且据说这位族长在某些方面爱好特殊,非常人所能接受。
直至现在还有好几个情人因为当时玩得太过火了,还躺在医院接受治疗,落下的残疾可能会伴随终身。
江父听完无比愤怒,他那么优秀的儿子怎么能和这种人结婚?
兽人种族寿命长达四百载,难道剩下的三百多年里他一直以来细心呵护的半兽人儿子要永远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
兔族族长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没有再多说,只是让江父回去再想想。
“你想要我救你的妻子,怎么可能什么代价都不付出?”
出乎意料的是,江汀白听闻后替江父答应了兔族族长的要求,只不过他要求改变条件。
兔族族长办公室外,江汀白敲响木门。
“你的目的是要弥补兔族的亏空,而不是非要我和谁联姻。”他来到族长桌前,眼神扫过桌子上摆放着的中心城几大家族势力关系图。
“不和熊族联姻,你去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兔族族长嗤笑一声:“你要是有这么多钱,哪里还需要我们去救你的母亲?”
“如果……我可以呢?”江汀白的目光迅速定格在关系图中央,钉在一张一寸证件照上。
证件照上的青年有些眼熟,笑得格外灿烂阳光,仿佛能够驱散一切黑暗。
照片旁边的文字介绍用烫金铭文写着:雪豹族少族长——季洲。
“雪豹族几乎占据了中心城医疗的全部版块,在兽人星球各地也有大型连锁产业。豹族的家底可是要比熊族厚不知多少倍,如果能和豹族联姻,兔族不但可以填补亏空,许多之前未敢涉猎的产业也能涉足……”江汀白循循善诱,替族长分析其中的利弊。
族长却十分不屑:“你以为我们没想过?季洲可是皇室内定的驸马,谁不知道老皇帝想把女儿嫁给他。熊族的族长能不能接受你我都不能肯定,你还敢妄想季洲?”
“熊族缺一个出身在大家族中声名分位不低的妻子,季洲可不缺。”族长不耐地敲了敲红木桌:“每年都有数不清的好人家将自己儿女的拜帖递到禄湖,却连庄园的大门都没有走近十米就被人赶了出来。”
“凭你?”
“你配吗?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实在有求于人,江汀白被人出言羞辱也不恼,他平心静气:“让我试试呢。只要半年,我和豹族联姻填补兔族空缺。”
“我可以直接找熊族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给你半年,让我们来承担这个本不必要的风险?”兔族族长并不信他。
“那给我三天。”江汀白恳求道:“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更何况现在兔族纯种一脉没有人愿意去和熊族联姻,如果我放弃了我的母亲,也不再愿意去熊族,那么我们两败俱伤。”
“可如果我成功了,我们就是双赢的局面。”
江汀白双手撑在桌上,定定地望着兔族族长的眼睛。
族长沉思了许久,好似是被他说服了:“那行,就三天,给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手段。”
谁也不知道江汀白使了什么手段。反正三天后,兔族族长收到了从豹族传来的好消息——雪豹族愿意将少族长季洲同江汀白定婚。
拿到护身符后,江汀白再次来到兔族族长的办公室。
这一次,他有了与对方谈判的底气。
他希望兔族族长能够在半年的时间内帮助维持他母亲的生命,而半年后他会将所欠债务加倍还清,同时帮助兔族渗透雪豹族产业,分上一杯羹。
“如果你失败了呢?”族长质问,他还是不相信眼前这个基因劣等的年轻人。
“那我心甘情愿去熊族。”在族长看不见的地方江汀白悄悄握紧了拳头:“半年时间,是只要填补亏空,还是兔族更上一层楼,我相信族长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终究还是不想让自己的余生烂在沼泽地里,而那个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兽人大男孩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若是能和他结合,那感觉也不赖,值得一赌。
就算余生没有爱情,他和那个大男孩也能在相敬如宾的情况下过完一生。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会爱上季洲。
在发觉了自己对季洲日渐浓重的爱意之后,他便无法想象婚后的季洲万一变成熊族族长那样他会作何反应,而当初对季洲的利用更是让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季洲给了他一颗纯粹的心,而他给季洲的,盛满了算计、谋划还有伤害。
他无比愧疚。
想着想着,一眨眼儿他便跟着季洲回到了损毁的驾驶舱。
经过了一晚上的相处,季洲这次终于良心发现,没再把垂耳兔拴在驾驶舱外面独自经历风吹雨打。他将兔子系在驾驶操作杆上后,又拿了空盆去溪边洗漱。
垂耳兔留下的痕迹干涸在上面,雪豹非常嫌弃地将整条裤子来回搓洗了三遍有余。若不是没了这条裤子他就要没裤子穿了,他是万万不会洗干净裤子重复使用的,直接扔了裤子会是他最偏向的选择。
搓洗肥皂产生的泡沫透过布料纤维的缝隙争先恐后地挤出来,季洲无聊地用手指戳了戳泡泡,无故又想起刚刚在溪边说的那番话来。
我不喜欢他了。
实际上在季洲心里,我不是不喜欢他了,我是怕他就此讨厌我了。
兽人星球上的兽人都无比好面子,季洲从小身为天之骄子自然也不例外,甚至比旁人更在乎这些。
雪豹族少族长的自尊不允许他一次又一次像个卑微的舔狗一样,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去一遍又一遍追问一个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说不喜欢我了,那我也说不喜欢你了。
不让和我有关的绯闻缠着你,还你一个清净。
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季洲死缠烂打,失了风度。
如果这份喜欢会给别人带来困扰,那么他宁愿将这份喜欢深埋心底,当作一个美好的回忆。
洗净的裤子被他晾在驾驶舱外面,他进舱的时候刚好听到了垂耳兔在前仰后合地打喷嚏。
黑暗中有一个更深色的小影子蜷缩在驾驶椅旁,瑟瑟发抖。
是感冒了吧!
季洲回想着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认真推算起来,估计小兔子是溺了水后兔毛长期潮湿没有吹干感冒了。
兔子感冒了该吃什么药?
雪豹之前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没养过兔子,也没照顾过生病的人。
万一喂死了怎么办?
兔子的体温是不正常的高,它不仅感冒了,它还发烧了。
季洲思量许久,从空间钮里翻出药效最弱的小药片碾成粉末放到手心。
感冒这么严重,不治大概也活不了多久。
他把装有药片的手放到小兔子嘴巴下面,将选择权交给小兔子自己:“这里是感冒药,我也不确定你吃了会不会死。”
“要不然你自己看着办吧,吃不吃、死不死,看造化吧。”
季洲没法,他现在也不太希望这垂耳兔死。毕竟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星球上,还有一只颇通人性的、没有任何伤害性的活物陪伴在身边其实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
不过垂耳兔高烧不退再不吃药医治,同因为吃药不当将兔子瞬间毒死相比,只有死的是早还是晚的区别。
不治疗是必死,治疗了说不定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活下来。
炙热的小舌头舔过手心,垂耳兔自己选择了吃药,它默默舔了大概四分之三的量便住了嘴。
季洲将剩下的感冒药包好,在这种处境下,一丝儿药都显得弥足珍贵,极端情形下甚至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
幸好驾驶舱内还有备用的睡袋,不至于让他们冷死在秋风中。
雪豹喂完了药钻进睡袋,顺手也将得了重感冒的小兔子塞到了脚底下。
他给睡袋底部剪了个口,方便小兔子露出头防止它闷死在里面。
小兔子身上滚烫,宛如最上等的丝毛热水袋。
季洲的脚踝挨着它的身子,在温度骤降的夜间,一人一兔相依为命。
今天的运动量很大,雪豹敌不过困倦,没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平稳起来。
江汀白却觉得身体发冷,模糊中寻着热源不断向温暖的地方挪动。
他挪了很久,从睡袋底挪到了睡袋口,最终停在了季洲的肩窝处将小身子埋了进去。
垂耳兔哼哼唧唧地用耳朵蹭了蹭季洲的下巴,锋利的下颌线在此刻成了他安全感的来源。
长耳朵搭上了季洲的脸散热,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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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