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在离地还有一米多的时候,伸出脚蹬了下墙壁,借着弹开的力落到墙角的鸡窝上。两只脚落在实地上,少年终于得以喘息。
松开绳索,小孩的手心早已被麻绳勒到了血肉深处,红得吓人。那双小小的手颤抖得厉害,许久不能停止。
赵政也不闲着,手打颤脚还是完好的,便小心翼翼地找准落点跳下鸡窝。鸡窝旁围着一圈小小的栏杆,栏杆里种着几畖青菜萝卜。夏日已到,一排排的豆架很早便长满了蚕豆,豆荚饱满,藏于枝叶中,时而对着风微笑。
少年小心翼翼,避免自己踩到那些菜。那可都是食物,即便它们放在菜市场不值多少钱,但对于他家而言都是无比珍贵的。
成功落地,赵政松了口气。手上的抽搐缓了许多,少年很满意,这伤好得越来越快了。
少年解下身上的衣团,冷不丁瞧见上方露出的一个大洞。
赵政脸色大变,一时居然忘了掂量掂量包袱的重量,急匆匆地扒开衣衫,直到看见其中的叶小满才缓和了脸色。
叶小满再次被少年搂在怀里,由于没法同时空出两只手,赵政没法将衣衫穿回去,便只是草草地披着。
既然进了屋子,自然便要回家的。
赵政抱着猫没有直接扎进屋子,而是凑到屋门口听了一耳朵。
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女人的浅浅的呼吸声以及男人的狂笑。
少年默然,收回了敲门的手。那只手回到了叶小满的腰弯,带着猫回到墙角。
墙角立着几根木柴,斜靠着墙面罩出一个小小的空间。
少年灵巧地避过横拉出的枝干,钻进那片小小的天地。赵政蜷缩在墙角,低着头。
猫坐在小孩的怀里,赵政一低头便几乎要贴在猫身上了。
小孩倒也真的把脸埋在了猫的身上,没有说话。
感受到身上那人的体温和触感,叶小满浑身跳起鸡皮疙瘩。好怪的感觉,叶小满想着,却始终不清楚为什么怪。
系统跳出解释背景:“异人与吕不韦逃回秦,留妻子赵姬和赵政于邯郸。二人无钱,生活困顿。赵原为歌女,为生活重操旧业,时而取悦贵族,换取薄钱。”
一代千古之君,生母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叶小满嗟叹不已,对小孩的粗鲁的怨恨淡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五大三粗的莽汉披着衣衫,碘着个大肚皮大喇喇地走出屋子。
屋里立刻跑出一个娇弱的青衣女子强笑着搀着人送出院门。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小满似乎看到男人扭过脸,冰冷的目光直勾勾地刺向角落的木柴,嘴角拧出一道冷笑。
叶小满如坠冰窟,少年一动不动,幽幽地看着眼前。目光太烈,以至于一切缝隙阻碍都化为了云烟,悲凉的现实便直直地落入少年的眼里。
院门一关,女子脸上的谄媚之色立刻消失,但仍噙着一抹淡淡的真诚的笑。
赵姬看着墙角,唤道:“政儿,咱们吃饭去。”
少年应了声,慢慢地钻出,走到母亲面前。
赵姬很快注意到了儿子怀里的猫,笑着摸了摸叶小满,惊奇道:“好肥的狸子,政儿,这是谁家的?”
赵政闷声道:“娘,它是我的。”
“好吧,”赵姬没有纠结下去,走向屋子,“时候不晚了,该用饭了。”
吃饭的时候,小孩还抱着叶小满。
赵姬有些好笑,起身走进另一间屋,翻出一个篓子递给赵政,“拿这个盖着,你总不能睡觉也搂着它呀!”
小孩瞧了瞧猫,点了点头。
于是猫被篓子盖住放在不远处,上方还压着厚厚的一摞砖。
透过缝隙看着桌前的母子,叶小满很幽怨。
赵政吃完了饭,便挖出剩下的半碗粥糊糊倒进一只翻找许久才找到的破碗里,放在叶小满的面前。
平生头回享受到被人抱着吃饭,叶小满满目萧索,尽管很饿,但吃起来并不怎么香。
小孩搂着猫喂食的时候,赵姬拣起儿子落下的衣衫去洗,惊讶地发现上头的巨大裂隙。
“你又去打架了?”女人变了脸色。
“他们先打的!我没惹他们!”小孩理直气壮。
赵姬瞧见了小孩身上的伤,语气弱了许多,“你呀!都说了多少回,别和他们斗!我们是囚徒,他们是赵国的贵族,哪里斗得过?还不是白白地吃苦头。”
“他们说我是野孩子!说我爹不要我了!”小孩瞪大了眼,浑身气得发抖。
“别听他们乱说!你爹到了故国,每天都想着咱娘俩呢!你爹很快就要翻身了,到时他一定会接我们回去。”赵姬不知说过多少遍,但每次说的时候嘴角总是在笑,眼睛闪着光,好像下一刻便锦衣加身荣回王宫似的。
赵政默然,他出生在这里,如今已经八年了。父亲也走了五六年了,始终没消息。那一天会来到吗?这在少年心中始终挂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但他不至于扫母亲的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着,手下便摸着叶小满的毛。
屋外的光线迅速暗了下去,女子连忙拿出针线盒,赶着夕阳的尾巴将衣衫的破口缝好。
睡觉的时候,叶小满又回到了篓子里,下方垫着团茅草,放在小孩的床边。
小孩只要一睁开眼,便能瞧见篓子里的叶小满。这时他便会安心地闭上眼,只是那只手还勾着篓子的网格。
叶小满神色复杂地瞅着那只近在咫尺的手,内心五味杂陈。作为囚徒,他自然是不高兴的,但却没法对绑匪生气。于是橘猫大大地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去看那只手,将脑袋埋在臂弯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洗澡,叶小满尚在梦中,忽的感觉自己浮在半空,甚至不断地向前颠簸着行进。
前方出现一块巨石,叶小满直直地冲上去,吓得他连忙扭动身体挣扎着转换轨道,一番剧烈运动下,男生终于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在篓子里,被赵政提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赵政听到篓子里的动静,掀开上头的盖子凑上去看,笑眯眯道:“我要去师父那学剑,你也得跟来。等我练完两个时辰的剑,我们就去吃饭。”
两个时辰,四个小时!叶小满瞬间瘪成了饿鬼,垂下脑袋,病恹恹地趴在篓底。
小孩摸了摸橘猫的脊背,又盖上了盖子。
猫眼闲着无聊,瞥了眼缝隙外的世界,发现天还没亮,天地间黑乎乎的一片。这时候的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冰凉,小孩拢紧领口,大步向前走去。
赵政走到一片荒僻地,那儿有重重叠叠的乱石,但没有路,也没有农田,相应的路过的人也少。
小孩拐过一块一人高的巨石,眼前冒出一道人影。
此时天光微亮,天地间满目深蓝。人影黑乎乎的,朦胧在深蓝的幕布中。
那人盘坐在一块方形的白石上,腿上横跨着一柄古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在闭目养神。
“师父,弟子来了。”赵政忽的恭敬起来,庄严地走到人影面前行礼。
“好。”人影睁开眼睛,很容易地注意到小孩手里的篓子,篓子里的叶小满自然也被看了个对穿。
叶小满迎着男子的眼看了过去,心里好像被一记大锤狠敲了一顿,痛得他蜷缩起来,哀嚎一声。
“师父!”赵政将猫提到身后,紧张起来。
“这是你的猫?”中隐子问道。
赵政道:“是的。”
男子笑了声,提起剑纵身一跃,跳到小孩的面前。
赵政看着自己的师父,捏着篓子的手紧了紧。
“等你不再需要囚笼困住它的时候,这才是你的猫。”中隐子微笑道:“囚笼和镣铐什么也困不住,用这二者得到的东西早晚会失去,你要记得这个道理。”
小孩脸白了白,勉强行了个礼,“弟子明白。”
“把猫放在一边吧,然后把昨天我教你的剑法练上一个时辰。”男子将手中剑放到小孩手里,转眼又跳回了白石上盘坐起来。
很快叶小满也坐到了白石上,百无聊赖地瞧着小孩举着那把古朴的长剑行着奇异的剑招。
一个时辰后,天光大亮。小孩舞了一个时辰的剑,半身已湿透,但眼睛却十分明亮,精光炯炯。
盘坐于白石的男子长笑一声,跳到小孩面前,“今天我要教你独步剑法第五招,你看着。”
说罢,男子接过长剑,翩翩然纵横于天地间,蓝袂飞舞,剑去如虹。
叶小满这才注意到那人原来已经步入中年,作游侠儿打扮,上身仅仅披着一件深蓝外袍,草草着系在腰间,下身也不过套着条黑色长裤,蹬着双草鞋,模样看着有股说不清的不羁放纵。
系统跳出介绍道:“这是少年嬴政的剑术师父,中隐,隐士。”
叶小满无语道:“你这来得也太晚了。”
系统道:“我们的服务也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叶小满:……
学剑的师徒说的话一向不多,当赵政学完了今日的内容,便放小孩回去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孩打开盖子看着篓子里的叶小满,“我要是松开你,你会跑吗?”
叶小满被锁得失去自由,浑身的反骨都竖了起来,大喇喇道:“当然了,快把我放开。”
赵政听着大猫咪呜咪呜的讨好声,心里有些犹豫,眉头蹙着,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把猫放出来。
身后忽的响起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小孩立刻变了脸色,当即把篓子搂在怀里,整个人跑向房屋密集处。
但显然来者早有准备,一把扬起手中鞭子当头狠狠抽下。
赵政反应奇快,一瞬间便举起手挡住了脸,避免眼睛被抽瞎的悲剧。但手臂却难逃厄运,衣衫被打破,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
挣扎中,两只手同时举起,篓子便暴露在外。马上飞下一道鞭子,兜头卷起竹篓,扯向马匹。
少年死不放手,被带着向前扑去。
“妈的,来人啊!把他扯下来!”马上的华服公子被小孩猛地一扯,差点落下马,当即喝骂起来。
一声令下,小孩身侧果真涌出四五个麻衣少年,七手八脚去打拍,终于把那只手打落。
“还给我!”赵政狂叫起来,扑起的身子被七八只大手扯住,狠狠地按倒在地。
竹篓滴溜溜地飞到马上公子的手里,那人扯开盖子,闷头瞧去。
叶小满被剧烈的颠簸搅得头晕脑胀,见上方有了动静连忙抬起头去看。
眼里落入一双年轻而刻薄的眼以及满天的麻子,下一刻少年尖利的笑灌了男生满耳,刺得耳膜揪在一处。
同时响起的还有系统的提示:“赵厚,赵国留是侯三公子,年十三,长久欺凌赵政,以此为乐。”
赵厚戏谑地瞪着地上那贱人,露出残忍的笑:“贱人,你还想养猫啊?告诉你,这猫,小爷要了!”
小孩拼命挣扎,目眦欲裂,“它是我的猫!”
马上的少年切了声,驱动马匹朝着市集跑去。其余人见主子走了,立刻撇下小孩跟了上去。
赵政追了几步,腹腔一沉,沉闷的疼痛逼得小孩跪倒在地。混乱间,不知是谁狠狠拱了他几拳,伤到了内脏。
但只是休息了不到半刻钟,小孩立刻捂着肚子追了上去。
小孩一路追到街心,因为马上的赵厚已经跳了下来。七八个人围在一处,当中飞旋着一个肉滚滚的橘色身影。
那当然是叶小满。
可怜的叶小满一条腿被那赵厚抓住,整只猫被甩到地上,砸得七荤八素。
那公子砸累了,便吩咐手下动手。猫身落下无数只脚。他的脑袋、耳朵、爪子、肚子、脊背乃至尾巴,无一不被脚踢中。
叶小满甚至听到了咔嚓一声,似乎是什么断了。铺天盖地的疼痛早已吃下了男生的意识,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滚开!”远处飞来一道黑色的小小身影,别开拦截的手,一把扣住当中的赵厚。
“你还敢来?”赵厚有些吃惊,当右耳传来撕裂般的刺痛时,怒骂化作尖叫。
其他人都看呆了,赵政那小疯子,竟然扑倒他们的主子,像条疯狗一样撕咬主子的耳朵!
“啊啊啊啊!都死了吗!拉走他!”赵厚狠狠推开身上的疯狗,但又有两只手死死拦住。
再这样下去,他的耳朵恐怕不保!
发呆的仆从当即醒悟过来,丢下叶小满冲上去扯开那小孩。
叶小满倒在地上,满目血红。身体仿佛一只破裂的酒囊,肝脏混入鲜血一齐汩汩地顺着破口溜了出去。
那小孩便在一片血红中拼斗,挣扎于修罗恶鬼间。
一番折腾,小孩终于被扯开,带出满嘴的血。赵厚疼得哇哇大叫,捂着耳朵翻滚,两只眼睛狠狠瞪着对面的凶手。
小孩迎着目光瞪了回去,啐出嘴里的血,同时跳出的还有一小块东西。
仆从们瞪着地上的半角肉耳,瞧着小孩的眼睛里透出惊恐之色,这哪里是人,简直是恶鬼!
赵厚瞧见自己的耳朵,本就扭曲的脸更是狰狞得厉害,狠厉的眼睛四处张望,最终聚焦到街心角落的一块断碑。
“你们!把他抓起来,撞那块石头!”华服公子尖叫道。
之后,之后什么奇迹也没发生。一人一猫倒在尘土里,街道上走过许许多多的行人,但除了冰冷的、嘲笑的目光,什么也没有留下。
系统再次现身,为地上的猫撒下莹莹绿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叶小满满血恢复。
猫一身轻松,利落地爬起身。竹篓被随意丢到了路边,囚禁他的那双手也无力地垂落在地,谁也没法限制他的自由了。
叶小满伸了个懒腰,自由地舒展四肢,打了个哈欠。他应该走的,帝王冷酷,不是他一个普通高中生能驾驭的。
临走时,猫回头瞧了瞧地上的小孩。
小孩也在看他,倔强的目光闪烁着,似乎在说着什么。
小孩肿了半边的脸、血肉淋漓的额头、满身的尘土落在猫眼里。那些伤,都是为他所承受的。
猫最终还是没有走,回到那人身边,替那人舔舐着脸上的伤口。
赵政笑了起来,这只猫从此真的属于他了。
远处忽的跑来一道雪白的身影,“阿政?”
作者有话要说: 嗯,赵国篇很快就会过去的,毕竟相关资料也少。主要是讲述下嬴政的异国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