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而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也将我投入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引路的侍女步履无声,裙裾拂过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廊庑深深,一眼望不到头。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那件王府准备的、料子细软却依旧让我觉得格格不入的衣裙袖口,指尖冰凉。
预想中的刁难、审视,或者直接送入某个偏僻院落等待“宠幸”的场面并未发生。侍女径直将我引至前院书房区域,在一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暖阁外停下,躬身低语:“王爷在里面等候姑娘。”
我推门进去。暖阁不大,陈设却极精雅,多宝阁上摆放的不是古玩玉器,而是一些造型奇特的矿石和船舶模型。澄予江正临窗而立,看着外面一丛翠竹,身上还是那身亲王常服,却褪去了初见那日的刻意威仪,显得松弛许多。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没什么情绪,随即指了指一旁的紫檀木圈椅:“坐。”
我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等待着他的宣判,或者说,关于我“王妃”身份的安排。
他却没急着开口,先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示意我也自便。茶香袅袅,暂时驱散了一些空气中的凝滞。
“王妃的名头,”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是给你在外行走时,挡灾避祸的护身符。必要的时候,拿出来用用,能省去不少麻烦。”
我怔住,抬头看他。
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带着点嘲弄:“别想太多。这府里,不缺暖床的女人,更不缺空有名分的摆设。”
这话像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在我头上,让那些因“准王妃”三个字而生出的、连自己都未曾深想的细微波澜瞬间冻结。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大的困惑涌了上来。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他把我弄进王府,是为了什么?
澄予江没有卖关子,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靠墙的多宝阁旁,手指在某处不显眼的雕花上按了一下。轻微的机括声响起,一个暗格弹开。他从里面取出厚厚一叠装订好的册子,不是常见的线装书,更像是……账本?
他将那摞沉甸甸的册子“啪”一声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激起细微的尘埃。
“认识这个吗?”他问。
我目光扫过最上面一本册子的封面,上面墨迹清晰地写着“十里香酒楼·永泰坊·总账”。十里香?那个开在王记烧鹅店斜对面,装潢气派、客流如织,总是抢走我们不少生意,胖东家提起就咬牙切齿的大酒楼?
我点了点头,心里疑窦更深。
“它是本王名下的产业之一。”澄予江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十里香……是王爷的产业?那他当初在王记……
“从明天起,”澄予江无视我的震惊,语气不容置疑,“你去十里香,当掌柜。”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当掌柜?”
“没错。”他颔首,指尖在那摞账册上点了点,“三个月内,让它的利润,在现有基础上,翻两番。”
利润翻两番?这目标简直疯狂!就算十里香生意再好,在三个月内实现如此巨大的增长,也几乎是天方夜谭。他是在开玩笑吗?
“为什么是我?”我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发干,“我……我只会剁鹅,不懂经营酒楼。”
澄予江闻言,忽然笑了。那不是他平日里那种或嘲弄或放肆的笑,而是一种带着洞察和了然的笑,看得我心头莫名一慌。
他踱步绕到我身后,双手撑在圈椅的扶手上,俯身,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声音低沉而清晰:“跳江,太浪费了。”
澄予江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我灵魂深处的不甘和狼狈,“你做了那么冒犯我的事,让我丢了那么大个面子,不想死的话,就、给、本、王、赚、钱。”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我只听得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咚咚咚,敲打着耳膜。
他调查我!一种无所遁形的恐惧和被人彻底拿捏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让我指尖都在发抖。
“你……”我喉咙发紧,声音艰涩,“你到底是什么人?”
“能给你提供舞台和庇护的人。”澄予江重新拿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他转过身,目光平静无波:“王府不缺循规蹈矩的奴才,缺的是能开拓财路、充盈府库的能人。朝廷俸禄有限,宗室开销巨大,更何况……本王还有些别的打算,都需要钱,大量的钱。”
他看向我,眼神里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利用和期待:“你,正好有本王需要的能力。而本王,能给你放手去做的机会和权力。互惠互利,这笔交易,你不亏。”
交易……互惠互利……
原来如此。什么王妃,什么一时兴起,全都是烟雾弹。他看中的,根本是我这个人本身所具备的、超越这个时代的商业知识和能力!他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愤怒、荒谬、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悄然滋生。
是的,兴奋。
在现代社会,我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头脑一步步爬上去,最终却败给了肮脏的办公室政治和恶意的谣言。那些未能完全施展的抱负,那些被强行掐断的职业路径,一直是我心底最深的不甘。
而现在,在这个陌生的时空,一个权势滔天的王爷,竟然为我提供了这样一个平台?虽然他的目的**裸的是为了利用,但不可否认,这确实是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我摆脱当下困境,一个能让我重新证明自己价值,一个或许能让我真正在这里立足的机会!
见我久久不语,神色变幻,澄予江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仿佛笃定我会做出他想要的选择。
良久,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那摞厚厚的账册上,又抬起,迎上他探究的视线。
“利润翻两番,目标我可以接。”我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稳,“但我需要绝对的经营权。酒楼的人事、采买、经营策略,我说了算。王府不得无故干涉。”
澄予江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我的干脆和提出的条件,随即笑了:“可以。本王只要结果。过程如何,随你折腾。”
“还有,”我继续道,“我需要启动资金,以及……必要时,借用王府的名头行事。”
“准。”他答得毫不犹豫,“需要多少银子,找账房支取,报备即可。王府的名头,你本就是‘准王妃’,合理利用,无妨。”
“好。”我点了点头,心头的重压仿佛卸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面对挑战的紧绷感,“账册我带走。明日我便去十里香。”
我抱起那摞沉甸甸的账册,转身欲走。
“阿愿。”他在身后叫住我。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别让本王失望。”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也别……再想着跳江了。从现在开始,你的命,连同你的脑子,就都是本王的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抱着账册,挺直脊背,走出了暖阁。
外面阳光正好,刺得我微微眯起了眼。
王妃是虚,掌柜是实。
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这一次,我手里握着的,似乎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刀刃,而是一支或许能画出不同轨迹的笔。
十里香……三个月……利润翻两番。
我低头看着怀里冰冷的账册封面,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锋芒的弧度。
那就,试试看吧。